大雨滂沱,雷聲陣陣,耀眼的電光閃過天穹,映照出刑臺上將軍長刀,寒光懾人。
阿速站在刑臺正中,長刀向地,任由暴雨落在身上,一動不動。
他冷漠望著臺下身形瘦弱的少年,聲音冰冷。
“回去吧,任禮,不配有人替他收尸!”
任弘的臉色愈發蒼白,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讓他剛剛接好的兩根肋骨劇痛無比,阿速本是沙場戰將,一身殺意撲面而來,讓任弘的身子都微微有些發顫。
但是,他還是倔強的抬起頭,看著殺神一般的將軍,拱手道。
“請將軍恕罪,祖父雖有大罪,但血脈之親,不可割舍,大丈夫立世間,以孝義存天地。”
“我知祖父罪孽,非一死可以贖之,但是身為任氏子孫,我不可坐視祖父曝尸荒野,望將軍見諒。”
“見諒?”
阿速仰天長笑,淚水混合著雨水滑落臉龐,他勐地提起手中長刀,鋒刃所指,遙遙對準刑臺下的任弘。
“赤斤蒙古衛五十二條人命,你任氏一族,讓我如何見諒?”
“我再說一次,任禮,不配有人收斂尸骨,你若執意如此,我手中有長刀一柄,你盡可上來一試!”
殺氣夾雜在雨中,自刀鋒中彌漫而出,讓任弘感到一陣窒息,他的眸色微微一暗,臉上閃過一絲痛苦,但是最后,還是緩緩變得堅定起來。
“將軍,得罪了!”
話音落下,少年步履堅定,踏上了刑臺的臺階。
不過,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卻沒有直接走到任禮的尸身前,而是一步步的朝著執刀而立的阿速走去。
直到,他來到阿速的面前,長刀橫亙在二人中間,被沉重的雨滴擊打出清脆的聲響。
阿速的手很穩,即便是在暴雨當中,持刀的手也不曾有絲毫顫抖,少年則完全相反,他的身子不停的發顫,暴露出他內心的恐懼。
每走一步,都喘著粗氣,似乎要耗費極大的氣力。
但是,哪怕恐懼,他還是站到了阿速的面前,刀尖抵胸,目光朗然。
“祖父罪孽深重,我無顏勸將軍放下怨仇,將軍為復仇而來,理所應當,我為祖父盡孝而至,亦是理所應當。”
“五十二條人命,便用五十二條人命來還!”
“今日任弘死,任氏自有其他子孫再來,直到,將軍肯收刀讓路為止!”
這番話說的平靜,但是,卻透著莫大的勇氣和力量。
阿速皺著眉頭,眼底漫起濃重的殺意,手中刀刃依舊不曾絲毫后退,冷聲道。
“小娃娃,你別以為,這是京城,天子腳下,我便不敢當街殺人!”
“你可知,你祖父為何能安穩活到如今?陛下又為何允我手刃你祖父?”
“這是大明朝廷虧欠關西七衛的!”
“莫說多加一個你,便是加上整個任氏一族,陛下也一樣會放我安然離京!”
聞聽此言,任弘輕輕搖了搖頭。
“朝政之事,小子不懂,但是,將軍放心,任氏一族,絕無要挾將軍與朝廷之意,將軍若不相信的話”
任弘抬起頭,目光掃過不遠處目光復雜的周瑄,朱儀,張輗等一干緋袍官員,掃過雨中肅立的官軍將士,也掃過躲在街巷屋檐下議論不止的平民百姓,深吸一口氣,高聲喊道。
“吾祖父任禮,犯下滔天罪孽,擅屠貢使五十二人,一人作孽,一族贖之,今日小子前來,為祖父償還罪孽,與他人無關,請諸位作證!”
聲灌四方,即便是在大雨之下,也清晰的傳入每個人的耳中。
說罷,任弘后退一步,端端正正的朝著各方拱手為禮,隨后,轉身面相阿速,自袖中拿出一柄匕首。
鏘的一聲,匕首出鞘,寒光閃動。
任弘眼中閃過一絲厲絕,將雙眼緊閉,匕首高舉向下,狠狠的朝著自己的小腹刺去!
金鐵交鳴聲響起。
匕首帶著寒光,在空中旋轉,落在刑臺上,砸在雨水中,濺起無數水花,發出沉悶的響聲。
任弘睜開眼睛,雙手止不住的顫抖,一抬頭,卻見到面前阿速,已然收刀入鞘。
“你贏了,從今天起,任家和關西七衛的仇怨,一筆勾銷!”
一道漠然的聲音飄來,透過雨聲,落在任弘的耳畔。
看著阿速離開的背影,任弘的雙腿一軟,無力的癱坐在刑臺上,大口的喘著粗氣。
走下刑臺的阿速并沒有回到棚子里,而是遙遙朝著中間的刑部侍郎周瑄躬了躬身,隨后直接轉身,消失在了雨幕當中。
與此同時,看過了整個過程的朱儀和張輗,神色卻顯得有些復雜。
片刻后,張輗側了側頭,對著朱儀問道。
“你確定,要保下這個少年?”
以張輗的眼力,他自然能夠看得出來,阿速不可能真的對任弘動手,不管關西七衛的這件桉子,有多少內幕內情,也不管關西七衛的地位多緊要,但是終歸,任家是天子已經下旨處置的人,阿速不傻,所以,他在刑臺上說的那些話,其實只是嚇唬任弘而已。
真的動手,他是絕不會的!
報仇當然重要,但是,重不過關西七衛的命運。
這樁桉子,關西七衛的確受了委屈,但是,自從阿速入朝以來,天子對他禮遇備至,所請無不允準,所待無不甚厚。
這是朝廷在補償和施恩,越是這種時候,阿速其實越需要謹慎,他不能不接,但是又不能全接。
對于任禮,他既不能無仇無怨,又不能有你沒我,這種相互試探的分寸感,并不是那么容易拿捏的。
所以,阿速不會動手殺任弘,但是,他又需要擺出要殺任弘的態度和氣勢,這番曲折,朝局經驗豐富,且諳熟此桉內部的大臣,并不難推斷出來。
但是,推測只是推測,就如阿速所說,這樁桉子關西七衛受了莫大的委屈,他就算真動了手,天子也未必會將他怎么樣。
何況,關西七衛和任禮之間的仇,并不是臆想出來的,而是實實在在存在的,萬一阿速要是冒險動手,那么,任弘一個書生,根本沒有還手之力。
這是在賭命!
不是什么人,都有這種氣魄的!
更不要提,任弘選擇的方式,是最危險的方式,一旦阿速沒有阻止他,或者稍稍猶豫了片刻,那么,他必定會殞命當場。
能夠想出這種方法化解仇怨,是有大智,敢拿性命出來冒險,是有大勇!
這般驚才絕艷之輩,卻出自如今的任家,著實是讓張輗的心緒難以平靜。
“這孩子,的確不簡單”
遙遙望著遠處撐著身子站起來的任弘,朱儀也瞇起了眼睛。
他給的劇本,可不是這個!
任家想要的,是保下任弘這個孩子,這其實并不難,畢竟,天子已經允了任家可以留下一個子孫,若是任家自己去求,自然是冒犯天恩。
但是,如果說是天子寵信的重臣前去說情,這點面子,天子必然是會給的。
朱儀這個成國公,在朝堂上,自然算不得天子“寵信”的重臣,但是,在朝堂之下,只要制造出合理的由頭,把事辦成也沒什么難的。
所以,朱儀給的辦法,其實就是圍繞一個“孝”字!
任弘昨日被錦衣衛打傷的場景,有不少圍觀的百姓都看的清清楚楚,所以,只要稍加引導輿論,他這個在任家上下自身難保,風雨飄搖,尤其是自己還身負重傷的情況下,仍然要秉持孝道,親自來為祖父收斂尸骨的孩子,便是一個妥妥的孝孫形象。
這個法子,重點就突出一個慘字,所以朱儀才說,任弘要吃些苦。
任禮犯下了那么多樁大罪,賴是賴不掉的,想要在法這一條上做章,基本上不可能,所以,只能動之以情。
這個時候,任弘展現出來的形象,越慘越好!
只要夠慘,就能激起民間百姓的同情心,加上孝道至純這一條,讓他留在京城當中,天子自然也就能順水推舟應了。
平心而論,這并不容易。
因為,任弘的傷不是假的,肋骨折斷,這傷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但是絕對不是第二天就可以下地的程度。
何況,任弘要做的,絕不能是高高在上的乘著馬車,支使著下人來收尸,他必須要親力親為。
而且,想要形成足夠的輿論的影響,就必須要有足夠長的時間,有足夠多的目擊者。
要做到這一點,任弘就要自己一個人,把任禮的尸身,從菜市街運回到任家府邸。
這個路程并不算特別長,但是,對于一個重傷未愈的少年人來說,卻是極其考驗體力和意志力的。
所以,昨天在任家時,朱儀一方面是在拿喬,一方面,也的確是沒有把握。
可是,讓朱儀沒有想到的是,這個任家的孩子,比他想象的要堅強的多。
他不僅完成了自己給他的試卷,還自己動手加了附加題
抬頭望著漫天的大雨,朱儀的心緒有些復雜。
這場暴雨,固然讓任弘要做的事更加艱難,但是,也顯得更慘,這種陰云密布的場景,天然便容易讓人升起悲憫之情。
任弘剛剛的表現,說一句明理得體,至孝至勇,毫不為過。
這便是,天助自助之人嗎?
此刻,遠處的刑臺上,稍稍歇息了片刻之后,任弘已經撐起身子,先是走上前,跪在地上,朝著任禮的頭顱大禮叩拜。
隨后,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將任禮頭顱上瞪大的眼眸輕輕合上,然后將其抱起,走下刑臺,放在板車上。
接著,再度轉回到刑臺上,又是大禮叩拜后,艱難的背起任禮無頭的身子,斷頭處不斷滲出的鮮血,混合著雨水,將他的素白喪服染的血跡斑斑,看起來凄慘之極。
遠處已經有不少百姓,看著這副場景,不由抹起了眼淚。
當然,這副場景落在朱儀眼中,更覺得這個孩子的意志力非同凡響。
要知道,剛剛阿速的殺意,并非作假,雖然最后收手了,但是,帶給任弘的心理壓力,卻是實實在在的。
這種情況下,人一旦癱坐在地上,想要再起來,是需要莫大的意志力的。
但是,任弘僅僅休息了片刻,便重新站了起來。
這只能說明一點,那就是他的心理韌性極強,他并不是因為阿速離開后,心神驟松而癱坐在地上,僅僅是因為身上的傷導致體力不支,所以,才休息了片刻。
他的心弦,從頭到尾,一直都沒有放松過,這種高壓之下還沒有崩潰的心理韌性,反而是最難得的。
“國公爺也看出來了?”
張輗挑了挑眉,口氣有些莫名,道。
“這個任弘,野心不小。”
“老夫沒記錯的話,昨日國公爺到任府,帶去了圣母的懿旨,里頭說的明白,允任家子孫為任禮收斂尸骨,好生安葬,可對?”
朱儀輕輕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話。
事實上,這也是他最初給任弘設計的辦法。
孫太后的懿旨,雖然不比圣旨,但是,阿速也不是錦衣衛,何況。即便是昨日在任府門前的錦衣衛,雖然嘴上不承認,可到最后還是退了。
所以,任弘如果僅僅只是想要解決阿速,他只需要把懿旨拿出來便是,然而,他從頭到尾,連懿旨的半個字都沒有提起。
這就是朱儀所說的,任弘給自己額外出的附加題。
如阿速所說,使團五十二條人命,血債需要血償!
盡管任禮已死,但是,關西七衛的心結卻未盡解,憑借圣母懿旨,可以讓阿速讓步,可卻只會讓任家和關西七衛的關系更加惡化。
但是如今,任弘沒有拿出懿旨,而是僅僅憑著自己的勇氣和誠意,讓阿速放了他一命。
雖然說,有取巧的嫌疑,可他卻拿到了對于任家而言,最珍貴的承諾。
自此以后,任家和關西七衛的仇怨,一筆勾銷
阿速臨走時扔下的那句話,對如今的任家來說,千金難換!
有了這句話,一切,才有新的轉機
沉吟片刻,面對著張輗森然的眼神,朱儀并沒有多說什么,只是默默的看著任弘艱難的將任禮的尸身拖到板車上,然后和頭顱擺在一起,用帶來的草席裹好。
隨后,他將粗粗的麻繩牢牢的纏在肩上,穿著沾滿血水的喪服,拖著瘦弱的身軀,艱難的拉著板車,在雨中緩緩前行,一步一步,朝著任府的方向走去。
長長的吐了口氣,朱儀目光閃爍,望著張輗道。
“二爺,君子一諾,駟馬難追。”
于是,張輗便明白了朱儀的選擇,皺著眉頭思索了片刻,他嘆了口氣,道。
“既然如此,那老夫就陪國公爺,一起跟上去瞧瞧吧,老夫也想知道,這孩子,到底能做到哪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