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按理來說,過了冬至之后,京師上下就沒什么大事了,但是,這一年發生的事情尤其多,所以,即便是年末,有些部門也少不了奔忙。闌
譬如說兵部和戶部,隨著于謙回到京師,整飭軍屯的大政,也算是基本告一段落,不過,于謙帶回來的賬目公文龐大的很,盡管日常已經處理了一部分,但是,要最終匯總還是需要不少時間的。
不過,讓俞士悅略略放心的是,于謙回到京師之后,倒是十分低調,并沒有在他擔心的事情上再表達什么態度,只是一頭扎在兵部當中整理公文。
距離年節越來越近了,京師上下的年味越來越足,也越來越熱鬧了。
文華殿偏殿當中,幾個緋袍大臣坐在一起,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片刻之后,又內宦進來,恭敬道。
“諸位大人,實在不好意思,懷恩公公剛傳話來,說周王爺今兒高興,一直陪著陛下在殿中說話,所以可能要再耽擱一會,還望幾位稍安勿躁。”
幾人對視了一眼,隨后,王文擺了擺手,道。
“無妨,我等在此候著便是。”闌
于是,來傳話的內宦小心翼翼的拱了拱手,便退了下去,也怪不得他如此謹慎,要知道,如今在這殿中等著的這些人,哪一個拿出去,都是朝堂上震一震的角色。
可是如今,他們已經在這殿中,侯了快小半個時辰了。
待得那幾個內宦出了門,內閣首輔王翺看了看自己已經見底的茶碗,覺得自己不能再續茶了,不然的話,一會面圣怕是要出差錯。
左右掃了一眼,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個久違的人身上,臉上浮起一絲笑容,王翺道。
“金尚書此次出京,可著實是辦了不少大事啊,老夫可聽說,這邊軍當中,如今可算是聞金尚書之名而色變啊……”
這一句話,便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剛剛回京的金濂身上。
見此狀況,金濂倒是苦笑一聲,道。闌
“王首輔莫要調笑我了,不過是奉旨辦差而已,邊軍糜爛已久,此事我早有耳聞,但是,真的等到了邊境,才知道陛下為何要毅然決然開啟整飭軍屯之大政。”
“邊境諸軍,諸將領相互勾結,煎迫士卒,無數官軍饑寒交迫,如奴婢般被邊將驅使,逃役,冒功,侵占軍屯,諸般罪行,已令邊境陷入岌岌可危之境,若非如此,我豈會如此嚴苛?”
要知道,在朝廷各部當中,刑部一向存在感不強,金濂這個尚書,也低調的很。
但是這回,刑部可算是好好的出了次風頭。
原本金濂出京,是為了清查任禮一案,當然,明面上是如此,實際上是怕任禮一案處置不當,導致關西七衛心懷怨憤,所以提前讓金濂坐鎮,居中調度,以防意外。
所幸的是,關西七衛并無任何異動,阿速為表忠心,甚至親自進京,此案最后,以任禮身死,任家一族流放而畫上句號。
此案結了,但是金濂卻依舊待在邊境,帶著當初天子給的王命旗牌,再承圣旨,順理成章的接手了邊境的整飭軍屯大政。闌
和于謙的手段相對溫和不同,金濂在邊境的手段可謂酷烈。
短短的半年時間,他在邊境借王命旗牌,當場斬首了十四個罪證確鑿,幾乎引起兵變的邊將。
其品級從把總到參將,副將,最高的甚至還有一個正四品指揮僉事。
雖然說,這個指揮僉事當時是因為想要起兵反抗而被當場格殺,但是,畢竟是正四品的大員,即便是有王命旗牌,且反抗激烈的情況下,將其斬殺,在整個邊境乃是朝野,當時也引起了很大的反響。
可金濂就真的敢這么做!
當然,他這么做的底氣,是在事后,天子不僅沒有怪罪,反而對其降旨勉勵。
除了殺人之外,金濂此次在邊境,關押罷免的邊將更多,有天子給予的王命旗牌在,他大刀闊斧的將許多不配合的邊將直接罷免送回京師。闌
現如今的刑部大牢當中,還管著二三十個邊將,遲遲沒有任何的結論呢……
所以,王翺說如今的金濂,令邊軍聞之色變,倒真不是什么夸張的話。
不過,好處顯然也是立竿見影的,就目前來看,邊境的軍屯大多數已經被重新收歸朝廷所有,與此同時,邊軍的風氣也清正了許多。
這個時候,一旁的王文道。
“嚴苛些倒是無妨,一軍之魂在于將,邊將利欲熏心,邊軍風氣自然不正,陛下此次痛下決心,便是要重塑邊軍之魂。”
“金尚書所為,雖有陣痛,但是,若能使邊軍風氣為之一正,便是付出再大代價,倒也值得。”
“只不過,如此一來,兵部的壓力,怕是要大上不少,于少保覺得呢?”闌
隨著王文開口,殿中人的目光,也隨之移到了于謙的身上。
于是,殿中的氣氛變得有些古怪。
要知道,金濂此次在邊境所做大開大合,可謂痛快之極,但是,這中間有兩個問題,或者說這兩個問題,其實就牽扯到一點,那就是關于武將的選授,黜陟之事,這本是兵部的職權。
金濂奉圣旨,持王命旗牌,無論是直接問罪邊將,還是將其押回京師待勘,本質上都沒有什么問題。
但是,這些事情,其實原本應該由兵部來做的,所以,對于兵部來說,金濂此舉其實有侵奪兵部之權的嫌疑,就算不談黜陟武將的權力,這次金濂一次性罷免了這么多的邊將,也算是給兵部出了一個大大的難題。
這么多的窟窿,一時之間想要填補上來,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這也是前段時間,許多朝臣竭力想要阻止天子動兵的原因之一。
當然,如今韃靼和瓦剌相繼陷入內亂,邊境的危局也被完美解決,這件事情也就顯得沒那么急迫了,但是,對于已經足夠繁忙的兵部來說,這也是件讓人頭疼的事。闌
這個時候,王文說這個話,明顯帶著幾分試探的意思,不過,于謙卻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只是平淡的呷了口茶,道。
“此次整飭軍屯,刑部出了大力氣,若非金尚書有雷霆手段,我也不可能如此放心的出京到各地巡查,整飭軍屯,觸及方方面面,所以不可拖延怠惰,正是因為兵部,戶部,刑部,都察院,乃至其他朝廷上下衙門齊心協力,才能在年余之內,將此事順利解決。”
“至于遺留之事,慢慢解決便是,所謂非常之時,有非常手段,實屬正常,諸邊將之罪,歸根到底,還需陛下裁決,兵部,刑部,皆當悉陛下之命而從之,金尚書覺得呢?”
所以說,于少保雖然看似剛硬,但是實際上,官場手段,也是熟稔的很。
這世上并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當初整飭軍屯之前,兵部為了爭取刑部的支持,讓渡出了一部分權力。
按照當時兵部所擬章程,在軍屯當中清查出有罪的文武官員,押回京師后,會交由刑部主審,由兵部,都察院協理。
但是現在看來,在實際的操作當中,刑部所做的,顯然是超出了這個范疇。闌
當然,這中間原因復雜,并不能完全說是刑部的問題,最大的原因,其實還是天子給予了金濂特旨和王命旗牌,使得他可以行使超出刑部,兵部職權范圍外的權力。
所以于謙說,非常之時,有非常手段。
這句話兩層意思,其一是,兵部并不計較整飭軍屯的過程當中,金濂是否侵奪兵部職權,或者說,是否違背了當初的約定有越權之舉,至于其二,則是在說,這種情況,也僅限于非常之時,待得一切平息,自然要回歸如常。
說白了,該是自己的部權,即便是于謙,也不會做出退讓的。
六部之間,雖然看似權責分明,但是實際上,仍有很多重疊的職權,真正在朝局當中,能夠爭取到多少,往往就要看各部尚書的手段了。
面對這樣的狀況,金濂顯然也早有預料,不緊不慢的把手放在扶手上,他笑著道。
“刑獄大案,自當悉陛下之命為準,這是正理,話說回來,此次我一次性罷黜這么多的將領,雖是為震懾諸軍,但也的確有些思慮不周之處。”闌
“刑部案件繁多,人手不足,雖然這些將領罪行已明,但是諸多細節仍需核實,若要一一審理,的確力不從心,若非如今杜大人已然被調出京,大理寺卿仍舊空缺,我原本還想著,要尋大理寺來幫忙呢!”
“對了,算算日子,杜大人出京也有一段時日了,吏部這邊,不知可有大理寺卿的人選?”
這話一出,在場的其他大臣,目光都有些閃爍。
金濂的這番話,看似是在感嘆,但是實際上,卻遠沒有那么簡單。
按照典制,刑部的職權,應當覆蓋審訊,查證,復核,判案定罪的全過程。
但是,在實際的執行過程當中,卻遠非如此。
雖然說,刑部有審訊,查證,判決之權,但是,天下各地刑案眾多,幾乎每時每刻都有新的案件產生,所以,刑部不可能一一審理。闌
因此,對于各地的刑案,刑部主要負責對案情和用刑標準進行復核審查,無誤則上呈天子,做最終的確定。
若有疑有誤,則送大理寺,由大理寺重新調查取證,審訊判決,但是要清楚的一點是,刑部本身,也是有審訊,查案的權力的,只不過,這個權力實際上被長期的侵占和忽略了。
至于侵占和忽略之人,有兩個,其一就是大理寺,或者其實這并不能稱為侵占,說是職權重疊更為妥當。
因為刑部本身有審訊之權,但是,大理寺也有承旨審訊重大案件的權力,所以,在很多情況下,這兩個衙門會聯合進行審訊。
當然,這并不是金濂在這個場景下,要表達的意思。
他想要表達的,恰恰是他沒有說出來的,另一個機構,對于刑部職權的侵奪……
錦衣衛!闌
從涉及范圍和影響上而言,案件有大案,有小案,但是無論是大案小案,都應屬刑部管轄范疇。
可是事實卻是,刑部只能管轄普通小民的刑案,凡是涉及到官員的案件,要么由各地御史接手,要么由錦衣衛接手。
御史也就罷了,畢竟在地方上的案子,刑部鞭長莫及,但是,就如現在一般,涉及到一些羈押回京審訊的官員,或者是官位品級較高的官員時,刑部同樣插不上手。
因為這些案件,會由錦衣衛來處理!
這諸般原因,導致了刑部的職權長期缺失,在六部當中,也處于相對弱勢的地位。
而且更讓人郁悶的是,其他衙門的職權若有重疊,比如兵部和軍府之間,吏部和內閣之間,還可相互一爭。
但是刑部……壓根想都別想!闌
歸根結底,因為錦衣衛代表的是天子,刑部若想跟錦衣衛爭權,無異于跟天子搶權。
所以,這便導致了,刑部雖然職權缺失,但是,無論是哪一位老大人來做這個刑部尚書,都沒有想過,要拿回這些職權。
因為根本就不可能拿回來。
這一點,在場的老大人們都很清楚,正因為清楚,他們此刻的神色才會復雜。
于謙說,非常之時,行非常手段,所以,事情了結,一切當恢復如常。
而金濂給出的回應就是,恢復如常沒有關系。
但是,如果全部恢復如常,那么,恢復的不僅僅是兵部和刑部,還有錦衣衛!闌
刑部此次在整飭軍屯當中起到的作用,或者說金濂的嚴厲手段,背后其實是天子在默許。
甚至于,當初商議的時候,也是天子親自出言,讓刑部參與其中,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能夠達成這種狀況,有兩個條件,一是這種大政推行,需要刑部的支持。
二是整飭軍屯的過程當中,會牽涉到諸多文武大臣,如此大批量的審訊,錦衣衛忙不過來,也不能出這個風頭。
所以,天子交給了刑部,并且給了金濂便宜之權,但是,這顯然不是常態。
因此,現在擺在他們面前的有兩條路。
第一,恢復如常,各衙門行各衙門之事,互不干涉,第二,幫助刑部,將特殊狀態下拿回的職權鞏固下來。闌
而這第二條路,難處就在于,刑部要收回的,不僅僅是錦衣衛侵奪的權力,還有兵部,乃至是吏部和都察院的一部分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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