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內,周王等人皺著眉頭,面面相覷。锠
剛剛天子的一番表現,讓他們也覺得,朝廷是缺錢,所以想要在伊王的身上打主意。
坦白來說,天子的這種舉動,讓他們覺得略有幾分小家子氣,但是,倒也能夠接受。
畢竟,朝廷這兩年的確困難重重,身為宗室,他們給些糧食財帛博個天子高興,卻也無妨。
當然,更重要的是,各地藩王這么多年下來,除了一些實在太窮的,的確積攢下了不少家底兒。
對于他們來說,整飭軍屯的田土都忍讓了,再給出去些錢財,雖然心疼,可只要能安安穩穩的,也便罷了。
但是,天子的這番話,卻讓他們一陣驚疑不定。
沉吟片刻,周王道。锠
“陛下明鑒,臣等身為藩王,自有藩屏之責,朝廷如若需要,臣等自然竭盡全力。”
“然則,各處賑災之法,朝廷皆有規制,臣等豈敢擅自插手,何況,臣等向來并無處事經驗,即便參與其中,恐怕反而要幫倒忙。”
“這兩年朝廷過的艱難,臣等自然知曉,今歲若有災情,臣愿捐出一萬石糧食,輸送國庫,以賑濟災民。”
和伊王不同的是,周王向來以賢德聞名,自然,也頗受歷代先皇看重,周藩的歲祿在諸王當中屬于最高的一檔,達到了恐怖的一萬兩千石,而且,全是本色支取,不折色,不折鈔。
所以,周王才是真正的有錢人,對于他來說,一萬石糧食不算什么,其實如果需要的話,他還可以拿出來更多,只不過,伊王前頭拿了五千石,如果他拿的過多,會讓伊王有些尷尬。
聞聽此言,一旁的魯王也道。
“陛下,臣也愿捐出八千石糧食,輸送國庫,如若需要,臣和周王,稍后也可和其他諸王商議一番,各自再拿出些來,為國效力,臣等不敢推辭。”锠
短短的片刻之間,已經是兩萬三千石了,而且,如果魯王說的是真的的話,那么,如今京中的這幾位藩王加起來,搞個七八萬石的,絲毫不成任何問題。
這得虧是戶部沈尚書不在,不然的話,怕是立刻就要把頭點成小雞啄米了。
雖然說,這些糧食換成銀子要打個對折,其實也就幾萬兩銀子,但是耐不住如今國庫實在是空的厲害啊。
要是這些糧食能夠到位,那至少一兩個月內,京師上下官員的俸祿算是有著落了。
但是即便如此,周王等人的臉上還是帶著幾分憂色,誠懇的看著天子,似乎現在不是天子找他們要錢,而是他們上趕著要把錢交出去一樣。
見此狀況,朱祁鈺嘆了口氣,道。
“幾位叔祖真的誤會了,你們的心意朕明白,但是,這些糧食朕就算是拿,也不會拿到國庫當中,畢竟,這些糧食不是給朝廷的,而是給百姓的。”锠
“你們若真的有心,可將這些糧食直接發給受災的百姓,或是同地方衙門協同,施粥賑災,皆是良策,如若需要,朕可給地方衙門下一道旨意,命他們予以協助便是。”
這話同樣說的誠懇,但是,聽完之后,諸王不僅沒有高興,反而憂色更重。
隨即,周王和魯王,伊王三人不約而同的起身,道。
“陛下,所謂恩出于上,臣等固然愿意為國分憂,但是,竊天恩以養望,豈臣下當為,故而,請陛下恕臣等不敢奉詔。”
說罷,周王甚至跪倒在地,以表鄭重。
魯王和伊王沒有說話,但是,也和周王同樣動作,顯然,二人也是這般態度。
見此狀況,朱祁鈺的臉色也變得嚴肅起來。锠
他當然明白,周王等人在想什么。
如果說,伊王捐糧是想要破財免災,早日離京的話,那么,后面周王乃至是魯王二人的做法,其實就已經初見端倪了。
讓人出錢很難,但是,也要分面臨什么狀況。
周王等人如此積極的想要把這些糧食獻出來,歸根到底,其實就是剛剛周王說的那四個字。
恩出于上!
以伊王為例,洛陽的確是他的封地,但是,這不代表他可以在洛陽為所欲為。
作為藩王,他可以欺壓百姓,強搶民女,當街縱馬甚至是草菅人命,這些罪行,雖然會付出代價,但是,并不會傷及根本。锠
相反的,他如果沒事就賑濟百姓,扶危濟困,伸張正義,為民做主,贏得一片好名聲,在民間人人稱頌,那才是真正的取死之道。
所以,他們不怕出錢出糧,因為這是一錘子買賣,而且,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天子拿了他們的好處,自然不好再繼續為難他們。
但是,如果要自己參與其中,稍有不慎,便會惹來朝廷猜忌。
一方藩王,在民間如此收買人心,想做什么?
要知道,即便是周王這樣素有賢名的藩王,他的賢名,也是體現在約束王府,不胡亂侵擾百姓而已,像是施粥賑災這樣的‘賢名’,他同樣是沾也不敢沾的。
能賑災的只有朝廷,百姓能夠感激涕零的,也只有朝廷。
所以,周王等人寧愿繞一大圈,將錢糧輸送國庫,也不愿自己去做好事。锠
這并不是所謂的膽小怕事,恰恰相反,這才是聰明的做法。
正因如此,朱祁鈺的話說的越‘誠摯’,周王等人越會覺得,這是朱祁鈺對他們起了疑心,在諸般試探。
如此一來,出些錢糧打消皇帝的猜忌,自然對他們來說,是求之不得的事。
只不過,這般道理他們雖懂,可卻不好明著說出來。
但是,朱祁鈺一再佯裝不知,周王等人硬著頭皮,也只能將這話中的意思挑明了。
看著跪在地下的三位藩王,朱祁鈺沉吟著,開口道。
“幾位叔祖請起。”锠
于是,便有內侍上前,將幾位老王爺扶起來,待得他們重新坐定之后,朱祁鈺方繼續道。
“朕明白你們的意思,但是,諸位叔祖放心,朕說這番話,并非是不信任你們,更不是為了試探,而是真心實意的希望,各地藩王能夠替朝廷分擔幾分。”
和剛剛的誠懇不同,這番話朱祁鈺同樣說的很認真,并沒有半分開玩笑的意思。
但是,即便如此,周王等人卻依舊低著頭沉默不言,朝堂之上,最忌諱的,就是別人說什么信什么。
這種時候,沉默才是最好的應對。
見此狀況,朱祁鈺也有些無奈,思索了片刻,他拿起手邊剛剛被送回來的奏疏,道。
“這份奏疏諸位叔祖都看過了,想來,最近一段時間,京中的消息傳的沸沸揚揚的,即便沒有這份奏疏,禮部想要改革宗藩的消息,諸位叔祖也應該知道的差不多了。”锠
“這件事情,除了剛剛朕給你們看的這份密奏,禮部其實已經多次面呈于朕,商議諸多細節,其中大致的內容,你們也看到了……”
“所謂重宗學,設科選,制拜掃,革冗職,嚴保勘,立憂制,慎婚姻,嚴刑罰,定宗祿,所涉繁多,但是其意唯一,即縮減宗親待遇,另開四民之業。”
“其中措施,尚未議定,權且不論,但是諸位叔祖需知,禮部之所以有此奏議,實因我大明宗室生齒日繁,朝廷財力供養難給,低階宗室生活艱難,再加上……”
話至此處,朱祁鈺話頭停了停,瞟了一眼旁邊的伊王,果不其然,這位老王爺立刻就心虛的低下了頭。
“再加上有些藩王,郡王擾民犯罪,已成一害,不僅難以藩屏社稷,反倒成了百姓口中的惡霸。”
“至于朝廷每年收到的彈劾,更是多不勝數,如今我大明的藩王,在許多官員的私下議論當中,已是成了社稷國家的拖累……”
這話不可謂不直白,盡管知道是事實,但是,被當面這么說,幾位藩王的臉上,還是有些掛不住。锠
尤其是周王和魯王兩個老資格的藩王,臉色早已經黑了下來,要不是對他們說這番話的是天子,只怕早就已經拍案而起。
但是,即便如此,他們二人還是忍不住開口,道。
“陛下……”
然而,他們剛剛說了兩個字,朱祁鈺就抬手制止了他們,道。
“朕當然知道,這些人所說,并不全是實情,這天下是朱家的,自然要咱們自家人來鎮守,才是最放心的。”
這話算是安撫,勉強給了周王等人一個臺階,讓他們的臉色略微緩和下來。
但是緊接著,朱祁鈺便話鋒一轉,道。锠
“不過,既然有此議論,終歸還是說明,這中間是有些問題了,當然,朕明白,藩王宗室有如今的狀況,也并非宗室之過。”
這個話題有些敏感,所以,朱祁鈺也只是淺嘗輒止,并沒有深入細說,而是很快轉到了正題上。
“所以,朕思來想去,覺得想要杜絕這些議論,各地藩王,便當負起牧守一方之責,尋常之時,自有府衙縣衙打理各種事務,但是若遇災害,身為一方之王,若是仍舊袖手旁觀,未免有負朝廷之托。”
關于藩王的問題,其實一直是朱祁鈺的一塊心病。
終明一朝,這個問題始終都沒能解決掉,太祖皇帝所設的分藩天下之制,本是為了維系江山社稷,邦寧永固,但是到了最后,卻反而成為了拖垮大明的重要原因。
應該說,大明并非沒有見識卓絕,能夠看到問題之人,也并非沒有改革的勇氣,但是,諸多嘗試,到了最后,證明都是失敗的。
乃至于這一次的宗藩改革,雖然是朱祁鈺在一手主導,但是,他很清楚的一點是,以現在提出來的所有辦法,事實上都不能真正的解決宗藩的問題。锠
這一點,從根子上就被定死了。
宗藩勢大,便會威脅朝廷,所以必須要打壓,但是,在宗法制度之下,宗藩只可打壓,卻不可取消。
所以,就只能變成最后不倫不類的樣子,于國無益,卻又不能取消,反而要給予特權和優厚的待遇。
如何進行宗藩的改革,朱祁鈺有過很多的想法,最終都融進了這次禮部正在籌備的宗藩改革當中。
就像他剛剛所說的,這次改革有兩個方向,一個是開四民之業,逐漸允許宗室自行謀生,一個是加強對宗室的管制。
整個大明朝,事實上的改革方向,也都是這兩個,但是,至少在朱祁鈺見過的改革當中,都是側重于第二個,至于前頭的宗室出路問題,在宣德以前,朝廷基本沒有考慮過,也就是在成化以后,才慢慢出現了這種趨勢,但是仍舊只是輔助作用,開的口子很小。
這段時間以來,朱祁鈺不斷的和胡濙討論此事,各種章程在逐漸清晰的過程當中,他自己也萌生出一絲和往常截然不同的想法。锠
這些藩王,是否真的就只能是朝廷的拖累,有沒有一種辦法,能夠讓他們在不會威脅朝廷的情況下,發揮自己的作用,反過來成為朝廷的助力?
這個想法剛剛冒出來的時候,朱祁鈺自己都覺得荒謬。
就像周王等人剛剛所擔心的那樣,藩王一旦勢大,那么,必然會對朝廷造成威脅,這是歷史上無數次證明過的答案。
而只要需要做事,就必然會逐漸獲得權力,就拿賑災這件事情來說,藩王參與賑災,需要地方官的協同,如此一來,就必然會和地方官員打交道,交情深了,難免會私下勾連。
除此之外,就像周王等人說的,一旦藩王直接施粥或者通過其他方式參與賑災,那么百姓皆感謝藩王,如此聲望,豈不會對朝廷形成威脅?
這中間有諸多問題難以解決,幾乎是個死局。
但是,或許是見過了太多次失敗,越是完備禮部的章程過程中,朱祁鈺的這種感覺就越發強烈。锠
而這種感覺,恰恰在周王等人此次進宮時,達到了頂峰。
要知道,以朱儀的心計智謀,在得到朱祁鈺的暗中支持后,在京城當中各方游走,幾乎是無往不利。
不管是張輗,朱鑒,還是宮中的孫氏,太上皇,幾乎都被他給算計過。
但是,就是這樣的朱儀,在伊王這個一向跋扈荒唐,聲名狼藉的藩王面前,竟然失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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