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之下,坊市一片靜謐。偶有雞鳴犬吠的瑣碎聲音,遙遙傳出好遠。
陰云蔽月的夜幕中,一只肥鴿子撲棱著翅膀停在景寺的屋檐上,圓溜溜的小眼睛里映出寺內長明燈的輝光。
檐下,兩個裹著肥大白袍、提著紙面燈籠的景僧迎頭碰上,俱是胡人面目,一個綠眼,卷曲紅發;一個藍眼,棕發。
“師兄,干什么去?”
“給長明燈添香油。”
“這種小事,交給師弟便是,夜深了,師兄回去歇息吧。”
“師弟年紀小,該多睡才是,還是師兄去。”
“……”
“……”
“師兄,你是想去看畫吧?那副漂亮女人畫。”
“……師弟莫要妄言。”
“我其實也是為了看畫。”
“師弟真有眼光。”
“同去?”
“同去。”
二人低聲談笑著遠去,卻沒有注意到旁側,一團閃閃綽綽的人影從屋檐下的墻影中脫離了出來,黑衣勁裝,黑面巾,黑幞頭,整個人好似一團濃墨落在黑色的紙上。
“大半夜的,去看女人畫?西洋和尚好不正經。”
陳酒提了提面巾,貼著墻壁輕步跟了上去,白鴿在頭頂盤旋,監控著周遭動向。
第一個苦舟任務要求收集含炁類的人鬼精怪,最低五種,不設上限,數量和質量影響評價,那自然是多多益善。
難得有一個陰物位置明確,還被鎮壓,都快端上桌的肉,不能白放跑了不是?
“這畫上的女人再漂亮,那也只是鬼而已,咱們看一看,是在震懾陰物,不算違反戒律……”
前頭的景僧推開屋門,一扭頭,
“師弟?人呢?”
身側空空。
后頸突然一痛,卷發景僧眼睛往上一翻,暈了過去。
陳酒提溜著兩個景僧,往屋里頭一丟,用腳跟勾上屋門。
上千盞長明燈火苗搖曳,供奉著當中一尊直插屋頂的蓮花十字。
滿屋的小油燈雖然并不是特別明亮,落在陳酒眼中卻好似貼在臉上的白熾燈管,灼得他眼膜直痛。
強睜著眼,四下打量,瞧見了掛在側面墻上的一幅畫。
畫中女子肌膚勝雪,眉眼精致如玉雕,身著齊胸襦裙,鵝黃裙擺,婦人發髻,流著血淚,一滴滴滲出,可剛一離開畫幅就被蒸成一股青煙。
“這便是了。”
陳酒頂著強光,一步步上前。
如果他真是一只陰物,那自然是寸步難入,說不得還要被這長明燈磨損掉幾十年道行,但此種手段可以驅鬼辟邪,卻奈何不了活人。
諸般術法自有所限,孔明的奇門之術呼風喚雨,不還是讓魏延一腳踢翻了續命燈?
陳酒摘下畫幅,卷起來,往胳膊下一夾,一路離開景寺。
——生命放不進個人空間,陰物也是同理。
白鴿盤旋輕飛。
街上無人,葉影婆娑。
嗯?
葉影?
來的時候,路上有樹么?
前方的道路上,一條條掛著翠綠樹葉的藤蔓蜿蜒而起,好似聞笛而動的沙蛇。
陳酒一抖畫幅,畫卷展開,空白一片。
“開始作妖了啊。”
手掌往胸前一抹,取出紋絡血紅的長刀,陳酒駐步瞇眼打量了兩秒鐘,陰陽卻一無所獲,眼前依舊是樹藤織網的異樣。
“看來是真東西。”
陰物有沒有操控草木的特異,陳酒不甚了解,但也不慌亂,鳳圖刀往肩上一扛,冷著一張臉大步踏入重重藤網。
草木香氣氤氳。
嚶嚶的哭泣聲隱約繚繞。
陳酒目光一凝,抬手揮刀,斬斷了身側的一片藤網!
被斬斷的藤蔓萎然垂落,切口滲出鮮紅如血的汁液,直扎人眼睛。
陰陽終于捕捉到了一抹陰森怨氣,是一片鵝黃裙擺。
“這位小郎,”
藤蔓后閃出一張女子的臉,半明半暗,
“奴家與夫君失散多日,心慌得很,小郎可否幫奴家尋夫君……”
刀光乍起!
藤網轟然碎爛,一片裙角輕飄飄落地,眨眼間化作飛灰。
陰陽牢牢鎖住那一抹陰怨的鵝黃,陳酒一個縱步前躍,又是刀芒如輪。
颯!
紛飛藤葉之間,女子衣裙隱隱約約,好似水面中的倒影般難以捉摸。
“奴家與夫君失散多日……”
陳酒手腕一翻,割碎攔路的藤葉,激絞的腳步迅速貼靠上前。
女子向身后的藤網隱沒而去,聲音還在回響:
“小郎可否幫奴家……”
陳酒默不作聲,眼神冷冽,再次翻腕橫揮,刃口增添了一層瑩瑩的微光。
拘靈
話音戛然而止,女子隱沒了一半的身形一下子凝住,水潤的眸子里溢滿震驚之色。
刀尖掠過雪膩的鎖骨,一道怨氣四溢的黑痕緩緩裂開。
嚇住了么?
陳酒不假思索再進一步,腰背旋擰,鳳圖刀直朝女人脖頸抹去,刀光一閃而逝,卻只割斷了幾根秀發,焦灼的陰氣嗤嗤作響。
刀鋒臨頸的那一刻,女人雙膝一軟,竟是直直跪了下去!
“請上官為小女做主!”
陳酒壓根沒聽進去這句話,翻腕直劈,長刀朝著女人額頭直落。
女人咬著下唇,仰頭死死盯住鋒刃,那雙瑩潤眼眸中滿是絕望和不甘。
刃口堪堪停住,只有半寸之遙。
卻不是陳酒腦子短路,突然開始憐香惜玉,而是有一小段文字涌入腦海中,硬生生逼停了動作。
“神武羅為青要女子山神,掌帝之密都,司陰罰鬼判。”
按照往例,苦舟一般不會拋出毫無用處的信息,在這種關頭突然給這么一段話……
陳酒瞇了瞇眼,卻是一下子想到了“契合度”三個字。
刀鋒依然搭著女子的脖頸。
“你剛剛,管我叫什么?”
“上官。”
“我不是官。”陳酒搖搖頭。
“尊駕不是人間的官,卻是陰間的官。”
女子伏首便拜,
“之前小女有眼無珠,冒犯了上官,抽魂燃燈難以贖罪。但請上官看在我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兒的份上,給我們母子一個公道!”
“上官,”
沒等陳酒回話,女子繼續出言,
“這長安是活人的城,城隍皆為帝王冊封,寺廟皆受人間香火,無人愿意為我母子出頭。如果青要山大神的屬官也坐視不理,小女面前……便只剩一條死路了。”
“咳咳。”
陳酒垂下刀,拳頭抵住嘴巴,清了清嗓子,嗓音低沉,
“你有何狀啊?”
“小女要狀告,”
真真一抬頭,銀牙緊咬,眼眶泛紅,
“狀告那樂業坊秀才兆顏,為一己之私,拋妻棄子,悖逆人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