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長安守捉郎才會好,所以我得把這條老命吊住,哪怕付出一切,哪怕不做人了,哪怕……活得不再完整,至少,那也是活!”
說這句話時,靴子正好踏過最后一節臺階,落在石塊堆砌的粗糙地道上。
土墻石壁掛著細碎的水珠,連松明火把也驅散不了這地下的潮濕陰冷。
披著厚重黑袍的老昆侖奴咳嗽了兩聲,用拐杖敲了敲旁邊土洞口上鑲嵌的裹鐵木柵欄,叮叮當的響音漫開好遠。
“兒,我這話,對也不對啊?”
洞穴內一陣鐵石碰撞的聲響,一張蓬頭垢面的臉擠進了柵欄中間。
借著火光,可以看見這人琵琶骨的鐵釘、腕子的鐵鎖和兩只被打斷的膝蓋,蛆蟲在腐臭爛死的傷口中鉆來鉆去。但最顯眼的還是額頭上那顆突起,泛著可怖的黑青色,筋絡和血管纏著一圈又一圈。
“老奴,狗奴……”
“你從前很敬重我的。”火師一聲長嘆,“那個時候,你喊我義父。”
“認賊作父,是我眼瞎。早知你獸性至此,我當初就該一刀砍了你這顆黑不溜秋的老賊頭!”
那人慘笑,
“只可憐那些兄弟,被你哄騙了幾十年,臨死才看清你的真面目……”
“我是火師,我的令就是長安城內所有守捉郎的令。忤逆我的人,我都殺了喂狗,只留你一命,因為我最憐惜你。”火師輕聲回答,“向我低個頭,難道如此難么?”
“低頭?”
那人呸出一口帶血的唾沫,使勁攥緊了欄桿,指甲崩斷出血,“貪生怕死、祭人鋪路的火師,我許十三不認!”
“你啊,吃了幾年兵糧軍餉,就把自己當武圣人了。”火師搖搖頭,不再多言。
腳步聲復又響起。
徐娘子回頭,瞥了眼逐漸被陰影吞噬的土洞。
許十三,長安守捉郎的副帥,火師的義子。曾是六年隴右兵,攢了人頭功勛七十四顆;后來由于頂撞上官,被開革軍籍,輾轉來到長安當上守捉郎,肩頭血債更是難計。
這樣一個人,火師最信賴的人,卻在火師提出新買賣時當庭拔刀抗命,直接引發了長安城守捉郎成立以來死傷最高的大清洗。
說來可笑,明明都當了守捉郎,還偏講究那些虛頭巴腦的,這不是腦子有病么?
經過幾條岔路,二人停下腳步。
地道盡頭,是一扇石門。沒有任何花紋,只經過了簡單的打磨。
徐娘子松開胳膊,垂手而立,像往常一樣目送著火師獨自步入門內的漆黑。
這扇門是金高賭坊下最大的秘密,開鑿它的工匠沒一個活著出門,平常送貨的守捉郎也得蒙上眼睛再聽火師的指揮進出。
石門和地面沉重磨蹭,火師推開一小半,便已氣喘吁吁,蒼老臉龐更加萎靡。
從肥大袍袖取一根細蠟,燭芯憑空自燃,火苗卻并非橘紅,而是陰瘆瘆的青白色,讓人想起午夜墳頭飄零的磷焰。
隨著這一朵火苗亮起,黑暗中,一簇簇磷火漸次閃,鋪滿了火師混濁的眼簾。
這石門后頭竟不是一個房間,而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峽谷,向下蔓延不知多少里。峽谷邊緣用繩子貼掛有一只只木籠,隱約可見,幾十道人影分散著蜷縮在籠子底部。
老昆侖奴朝著磷火恭敬拜了三拜,巴掌在身后的石墻上摸索一陣,也不知按動了什么機扣,一個木籠就此墜下,慘叫聲被吞噬在深邃中。
久久無聲。
火師面無表情。
那團磷火脫離蠟燭,貼近臉龐,把他那張松弛下垂的老臉映得綠光瑩瑩,不似活人。
“大神請再稍等兩日。”
火師輕輕開口,
“正月十五之前,二百二十二頭人牲,必定盡數奉上。”
磷火抖了一抖。
老昆侖奴垂著腦袋,繼續輕聲細語。
“火師,大事不妙!”
這時,門外先是響起了短促的交談聲,緊接著便是一道慌亂的男人聲音。
“何事?”
這么一干擾,老昆侖奴的眉頭重重一擰,竟顯出幾分猙獰,像是進食的野獸被打斷。
門外,一個紅衣疤臉大漢滿身是血,旁邊站著憂心忡忡的徐娘子。
疤臉大漢用橫刀杵著身子,另一只手緊捂住被抹了一刀的肚皮,指間滲出花花綠綠的顏色,全憑幾張沾血的符紙才勉強支撐住。這幅慘淡模樣還急著趕來報信,也算忠心耿耿了。
“有個和尚,”
疤臉嗓音發顫,“有個拎古怪長刀的黑衣和尚殺進來了!”
“和尚?”
火師怔了怔。
“怪刀,黑衣……應當就是那個刀。”徐娘子接上話茬。
火師默然了幾秒鐘,再次開口,卻是問了個與當下情況看似不相關的問話:
“你帶兵器了么?”
“兵器……”
疤臉低頭看了眼手里的橫刀,“刀不敢棄。”
“你把刀交給許十三,徐娘子跟著一起去,用上我教你的那個法門。”火師頓了頓,“種子,也該發芽了。”
那個法門……
徐娘子不著痕跡瞥了眼疤臉大漢,拱手回答:
“喏。”
鮮血順著刃口,滴滴滑落。
靴子踏在血泊里,拔起黏連的血絲,兩道血紅的腳印在陳酒身后延伸開。
“無法拒絕?糟老頭子我信你個邪……”
陳酒大口嚼著糖葫蘆,身上十幾道傷口,絕大部分在神眷的作用下已經接近愈合,但有兩道似乎帶有特殊傷害效果,貼上狗皮膏藥,也只能做到止血的地步。
“任務一(21/5)”
守捉郎中,占據大多數的其實還是身懷武藝的普通人,靠某些符咒可以獲得增幅,但實打實的異人其實就那么些。
畢竟,就連安祿山的親軍義子曳落河中異人數量也相當有限,不良薄上收錄的怪異只有八十余件,可能還比不上某個貪官后花園埋人的數目。
“到了。”
穿過最后一個刻著井字的門,
陳酒腳步一頓。
真是口大井,井壁上刻著一圈又一圈臺階,螺旋向下,仿佛環著鋸齒的巨口。
陳酒剛想拎刀下去,突然瞇了瞇眼睛。
陰陽視角里,一團又臟又濃濁的黑氣正沿著井壁飛速拔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