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巨?”
李隆基上下打量,興致頗濃,“你是死是活?”
“回陛下,逆生種子已用,臣如今是實實在在的大活人。”
李隆基點點頭,又看向葉法善,“葉仙師,事不宜遲,立契書吧。”
“請陛下皇氣一用。”
“準。”
李隆基頓了頓,又補上一句吩咐,
“力士取紙,太真研墨。”
高力士取來一張空白的絹黃圣旨,楊玉環放下玉梳,拈起墨錠研磨。
得此恩遇,葉法善不僅沒有任何得意之色,反倒把頭埋得更低了。
一切準備妥當,小道童先拱手謝過了高力士和楊玉環,然后便拿起玉管毛筆,皇氣匯聚毫尖一點,作出一篇工整契文。
“譬茲梁棟,有若鹽梅……”
唐朝的天子敕旨分兩類,大事名“制書”,小事名“敕書”。天子立契當然屬于大事,本該由中書省起草,門下省審核,皇帝批復,過程極為繁鎖,但礙于李巨的身份實在特殊,具有神異效果的契文也不同于一般制書,便一切從簡了。
書成,落天子璽。
李巨指甲在掌心上一剌,毫不猶豫地把沾血的掌紋印上去——既然已經三拜九叩過,便沒什么可矜持的了。
圣旨星星點點,灑落在兩人身上,冥冥之中的枷鎖牽住了巨相的脖頸。這是以瀚然皇氣為根基的契文,換句話說,只要大唐還在,這篇契文便不會失去效用。
巨相身子一顫,下意識擰了擰脖子,但最終還是任憑一魂一魄被抽去。
逆生種子可以起死回生,重活一遭,卻也會把使用者打回原形,重新修煉來過。假如它還是那個身高萬丈的上古大兇,縱然以皇氣為基礎,這篇主仆契書也成不了。
李隆基屈指輕叩袖袍,開口又問:
“若得內庫全力相助,你重塑道行,需要多久啊?”
“回稟陛下,”李巨默默盤算了片刻,“無頭的巨相,須兩年;有頭的巨相,須五年。”
“兩年……”
李隆基一皺眉,似乎被這個敏感的數字撥動了某根心弦,
“唔……國庫也能撥出一些來,一年半吧。一年半之內,朕要一個完完整整的巨相為朕沖鋒陷陣,為大唐開疆拓土。”
“謝陛下。”李巨再拜。
“來,隨朕出去。”皇帝離開座位,“認識一下朕的肱股大臣們。”
“噢,對了。”沒幾步,李隆基似乎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其中有一個人,你還挺熟的,朕的愛將,安祿山將軍。”
撲通!
李巨膝蓋剛直起一半,就重新屈了下去,重重一聲響。
“臣……有罪。”
這個罪,指的當然不是踏亂長安、沖撞宮城這些已經被自然而然赦免的事,而是別的。
“陛下對臣有再造之恩,臣不敢再隱瞞半點。”李巨的腦門緊貼住熱氣烘烘的地面,“臣坦白,臣曾與安祿山……”
“朕知。”
皇帝側目瞥了一眼李巨,笑吟吟的,“你以為朕選擇你,只是因為你那三句話么?”
“風調雨順,龍裔善緣,朕其實挺心動的。”皇帝笑了笑,“但秦川就在天子腳下,雨點子大些小些,無非也就影響幾畝莊稼罷了;東北三鎮卻遠在千里之外,朕的圣旨一來一回,尚且需要半個月,只好派人替朕守著。”
“祿山善治軍,懂時局,是絕佳的人選,但能力高的人往往心氣也高,須得時常敲打。胡狗嘛,棒子和肉一起給,才會老老實實守門;只給肉不給棒子,遲早退化成狼豺。”
“陛下胸懷博大,海納百川。”李巨恭維。
“胸中裝著萬里河山,時日一久,自然也就撐大了。帝王之道在于制衡,說到底,龍椅這么舒坦,誰不想坐上一坐呢?但只要朕壓得住他們,再大的野心也不得不壓在心里。”
“所以,懂了么?李巨,你不僅是朕的招牌,還是朕敲打安祿山的棒子。你比那條涇河死龍,可有用太多了。”
講完這些,李隆基便不再多言,在高力士與葉法善的侍同下離開內室。李巨直起身子,亦步亦趨匆忙跟了上去。
花萼樓內,安祿山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正垂眼打量著鞋面,聽到腳步一抬頭,第一眼便瞧見了皇帝身后的巨相。
那雙褐色瞳孔微微一縮,就連行禮的動作都慢了半拍。
“恭賀陛下。”
作為右相,楊國忠率先發聲,“陛下驅逐妖邪,使長安再無傾覆之禍;收服黎姓大兇,縱然是堯舜禹,也無此等功業,陛下端的是名副其實的千古人皇!”
李隆基點點頭,卻是將目光投向了低眉順眼的安祿山。
“安將軍。”
安祿山那小山般的身軀一顫,“臣在。”
默然。
長久的默然。
氣氛逐漸壓抑到了極點,皇帝才緩緩開口:“朕身后的人,你可認識啊?”
“臣,臣……”
安祿山下意識攥拳頭,十指摳入地板,卻答不上話來。他甚至不敢稍微抬頭,似乎有鋒利的刀劍就掛在頭頂。
“好了。”
皇帝勾起唇角,“你可以不認識,朕也可以當你真的不認識。只是有些事情,可一不可二,朕不希望你滿肚子忠心赤膽,哪一天變了顏色。”
“臣……明白。”
“朕信你。”
李隆基點點頭,拔高聲音:
“門下省擬旨。”
“任安祿山為閑廄群牧都使、隴右群牧使,群牧總監,領大唐半數戰馬。加封左仆射,國庫撥款,重建親仁坊宅邸。”
沒等安祿山拜謝,李隆基一揮袖,“你退下吧。”
“……喏。”
安祿山搖搖晃晃撐起肥壯的身軀,行禮,再倒退著出門,寬闊的肩膀看上去有些塌,腳步似乎也不再像以往那般踏實。
“右相。”李隆基又開口。
“臣在。”
“今夜長安動亂,死傷甚重,雖是不得已,朕瞧著也實在心疼。整頓各衙各司、安撫百姓、重建坊市的一應事宜,由你協調總領。”
“陛下仁厚。”楊國忠稱喏離去。
“龍武將軍陳玄禮。”
“臣在。”
“怪異沖撞宮城,罪大惡極,不可輕饒。左右羽林軍也暫時交由你調配,配合神將猖兵,肅清城內漏網之魚……”
一條條旨令發布下去。
持續了半宿的上元節亂局過去,一直處于癱瘓狀態的大唐朝堂也開始恢復活性,將觸爪重新探向了整座國都。
打掃灰塵最徹底的法子,便是搬開所有的家具。經此一夜,長安幾乎被翻了個底朝天,朝廷的控制力也將更上一層。
李隆基輕聲咳了咳,終于露出了疲憊之色。
“陛下,歇息么?”高力士輕聲問。
“還有些小事要收尾。”
李隆基揉了揉額角,突然說:“哎,朕記得,前些日子不是有個異人進貢了瑞龍腦么?點了,讓朕醒醒神。”
話音剛落,一只木屐越過門檻。
“稟陛下,燈會異人的功勛排名,臣擬好了。”
面容清癯的羅公遠將一卷黃絹交給高力士。
李隆基拿來絹布,在桌子上鋪展開來,最先看向了頂端。
五個字。
第一名:杜圖
“刀兄,你沒死啊?”
賭徒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幾分驚幾分喜。
陳酒晃了晃發昏的腦袋,環顧四周。
這是一座金碧輝煌的奢華大堂,雕飾珠簾,龍燭鳳燈……
看著有些眼熟。
哦,想起來了,當初離開西市沙盤,落腳點也正是這座興慶宮內的大堂。
燈會異人們錯落而立,身穿新衣,身上或多或少帶著傷口,數量卻比起最初少了將近三分之一,那些少掉的人哪兒去了,自然不言而喻。
幸存下來的異人一個個喜氣洋洋,期待著面圣,唯獨陳酒臉色有些難看。
“沒想到啊……”
沒想到,腰牌居然有傳送的功能。
實際上,他原本是沒打算回興慶宮的。陳酒心里很清楚,就憑他在燈會期間出于義憤做的那些個事情,殺神將,闖衙門……封職受賞怕是沒機會了,啷鐺下罪才是合理發展。
這座大堂,對于別的異人來說是大好前程的起點,對于他而言卻是虎穴龍潭。
“刀兄,你傷得不輕。”
賭徒翻出一個小瓷瓶,“我這兒有些丹鼎派的珍貴療傷丹藥,你先用著。可不是白送啊,等你拿了俸祿,要還的。”
“謝了。”
陳酒也不氣,拿過瓷瓶一把捏碎,將丹藥一股腦塞進了嘴里,就跟嗑糖豆似的,后槽牙嚼得嘎嘣嘎嘣直響。
暖流在胃里一下子化開,草木般的生機漫向了四肢百骸,神眷的療傷效果也近乎恢復完全。
賭徒又打量了一下陳酒身上正在緩慢自我縫補的黑袍。
“你這身衣服也不行,換了吧。面圣,可不能穿得像個拾荒的……”
“衣服就不換了,反正也得再弄臟。”陳酒卻搖搖頭,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
“啊?”
“賭兄,你最好離我遠點兒。”
“啊??”
“我怕到時候濺你一身血。”
“啊???”
沒等賭徒再問,數不清的金甲涌入大堂,神將猖兵嚴陣以待,刀戟直指陳酒!
“大膽罪徒陳酒,抗令不遵,擅闖官衙,殺害神將,挾持宮人,形同謀逆……”
“奉羅仙師令,立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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