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燦爛爍然,看似沉重的令簽落下,秤盤不降反升。
羅公遠微微瞇起眼睛。
下一個。
“臨陣斬酋,斫敵護國。”
輪船劈開薄霧與波浪,鮮紅流淌甲板,洇濕了綠色的軍衣。
“匡正弘威,殺賊戮寇。”
張狂的太刀鋒芒撕裂了雨幕,隼人那張病態慘白的臉龐在血光中破碎。
“輕蔑朝吏,脅奪官簿。”
白簽。
小太刀抵著蠕動的喉管,不良人瑟瑟發抖。他叫什么來著?哦,自己好像沒問。
神將又抓探了片刻,也不知是否錯覺,陳酒總感覺有什么東西在剮蹭胸腔,讓人心理和生理上都不太舒坦。
陳酒臉上不卑不亢,心神卻稍稍緊繃。
令簽抓取看樣子是隨機的,沒有什么時間輕重的次序。想一想自己做過的事情,別的倒沒什么,唯獨夜闖安祿山府邸這一項……
神將縮回手臂,掌中空空。
沒了?
稍一轉念頭,陳酒便想通了其中關節。
糟老頭子可算靠譜了一回。
五枚金令簽,兩枚白令簽,秤盤高高抬升,看上去似乎都快要拉直秤繩。
“羅仙師,”
陳酒收斂思緒,指了指秤盤,“您掂量著,小子是該賞還是該罰啊?”
“你是軍籍?”
羅公遠的表情倒是沒什么變化,依然是波瀾不驚的模樣。
“沒當過兵,就不能保家衛國了么?”
陳酒嘴角含著一抹笑,
“好教仙師知曉,綠林刀馬客,市井屠狗輩,雖然不入羽衣卿相的法眼,卻也是有人為大唐流過血立過功的。”
“或許吧。”
羅公遠不置可否,
“病朽枯樹,偶有翠葉,證明不了什么。但你的功績,的確當賞。陳酒,聽賞……”
“賞就算了。”
陳酒突然開口,“我曾聽一位姓顧的先生講過一句話,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護國本是分內之事,如若借功邀寵,要官要爵,那不是就成了趁難竊鉤的小人了么?”
聲音不高,但很清晰,堂內本就安靜,所有人都聽了個清楚。
空氣凝滯。
落針可聞。
“刀兄這嘴,也是柄刀啊……”
賭徒搓了搓牙花子,直勾勾望向陳酒,瞳光微閃。
羅公遠眼眸深邃,“不要官,不要賞,那你參選燈會,到底想要什么?”
“為圣人賀,為大唐賀,為盛世賀,僅此而已。”
陳酒一臉正經,義正言辭。
“既然如此,賞賜便作罷。”羅公遠頷首,“你可以下去了。”
陳酒拱了拱手,退回人群。
眾人如潮水般默默分開,離陳酒站得遠遠的,隔閡之意明顯。只有賭徒猶豫了一會兒,腳步沒挪,但也不再和陳酒攀談講話。
又是數輪稱量,揪出四五個越了刻度的。
剩下二十出頭,人人得到一塊圓木小牌,正面刻著姓名,背面雕著花形,瓣數各不相同,雕工精致得連花脈紋理都一清二楚。
陳酒的是八葉花,側目一瞥,賭徒雕了七葉。
“上元日,辰時,持此牌入花萼相輝樓,圣人將親自擢選爾等的甲第排名。”
羅公遠一揮袖袍。
下一刻,
眾異人已經站在緊閉的朱紅宮門之外,回過頭往上一望,“興慶宮”三個鎏金大字赫然在目,高大的墻影似乎壓得人喘不上氣。
陳酒看了眼鳳圖刀。
沒了敕令的鎮壓,血紅紋絡當即恢復活性,蜿蜒如小蛇。
肩頭上,小白蛙收斂四肢,透明的薄膜從下眼臉內側翻蓋起來,睡著了。
“刀兄。”
這時候,一道聲音在身側響起,陳酒一扭頭,正對上賭徒的滿臉笑容。
“時辰尚早,若是有空閑,不如我帶你去西市賭上兩盅?”
“陛下,安大人求見。”
“宣。”
李隆基盯著眼前的水簾,隨口應了一聲。
嘩啦作響的水簾中,映出金碧輝煌的大堂,神將探手抓攝,各色令簽落入秤盤。
咚,咚,咚,
肥壯如山的身影幾乎堵住了門口的陽光。
安祿山挪動著沉重腳步,停在階下,推山倒跪柱般雙膝一跪,轟然作響。
卻不是拜皇帝,而是先拜向了一旁的楊貴妃。
“多少年了,你還是死守著這套規矩。”李隆基也不回頭。
“胡人先拜母親,后拜父親。臣是個胡人,不敢忘記自己的出身。”
安祿山復又拜向李隆基,
“陛下不嫌棄臣的卑賤,給了臣守大唐、守陛下的天大榮耀,臣如果得意忘形改了規矩,豈不是有負圣恩么?”
“哈哈哈”
李隆基笑了幾聲,回過頭,
“你啊,就是因為太耿直,不知變通,才會在朝堂之上屢遭非議。你可知,前幾日就有諫官參你,說你屯兵邊境,意欲不臣吶。”
“陛下明鑒!”
安祿山臉色驚惶,肥肉顫抖。
“莫怕,莫怕。”
李隆基手掌向下壓了壓,
“他們不知你,朕還不知你么?朕就是看中了你這忠厚老實的性子,才放心讓你統轄三鎮兵馬,守御大唐北疆。”
“陛下恩遇,臣必將竭盡綿薄,萬死莫辭。”
“朕不要你死,朕要你好好活著,繼續做朕的肱股良將。”李隆基語氣溫和親近,“你入宮,莫非有什么政事要奏?”
“非是政事。”
安祿山搖頭回答,
“這些年在范陽,臣思念陛下日甚,又因突厥契丹多有異動,不能常常回京,便親手訓了一只海東青打算貢奉給陛下,讓它來替臣盡孝。但范陽至長安路程遙遠,海東青害了水土病癥,調理了些時日,故而臣今日才帶它入宮。”
“你的孝心,朕感受到了。”
李隆基招了招手,“這事倒先不急,來,上來陪朕看看好戲吧。”
“好戲?”
安祿山上前一望水簾,稍作遲疑,“這是……羅仙師的皇律秤?”
“你認識?”
“有耳聞。此秤不量凡俗,只量異人,能夠大概稱量出異人曾涉的刑律,又因為每次動用都須借靠皇氣,故稱皇律秤。”
“你也是異人,要不要量一量?”
李隆基語氣玩笑,
“朕也好奇,你這一肚子肥油里到底裝了些什么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