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你又去了人間?”
“是啊。”
“擅離職守,可曾報備?”
“你都說了是擅離職守,報備,報個鳥備。我好歹也是一河龍王,堂堂水君,出去耍玩一圈,還得被盯著管著么?”
“一河龍王,堂堂水君,更要慎獨。”
“慎獨……又是從哪一本儒書上學的爛詞?你啊,無趣至極,才不召神女仙姑們青睞。要不,阿兄給你介紹一個?”
“咳咳,阿兄莫要調侃。”
“話說回來,游戲人間,樂子頗多,遠勝這清冷水宮。下回你要不要同去?唔,我化名何渭,你不如就叫何涇……”
“我不去。”
“你啊,無趣至極。”
“還有事?”
“阿兄,且聽我一言。天庭近日便要選擢新的八河總管兼司雨龍神了,論資排輩,這個位子都該是阿兄你的。但你性子疏狂,一向不為某些仙官所喜,近期最好還是收心留在龍宮,莫要送人把柄……”
“我自有分寸。”
“阿兄,怎么才來?宴會都散了。”
“阿兄?”
“這不是給你尋賀禮去了,才耽擱了時辰。八河總管,司雨龍神,恭喜高升,賀喜高升。”
“你我兄弟,何必見外。”
“尊卑有別,不敢不見外。以后,你就是我的頂頭上司了,我還得請龍神大人多多照拂吶。”
“咳咳,阿兄莫要調侃。”
“呵呵。”
“阿兄,那袁守誠欺人太甚,我實在氣不過才如此行事……救我,救救我啊……”
“混賬!糊涂!我怎么救你?那是天條,是仙律!”
“有機會的,肯定有機會……那個錢塘君,水淹八百里,殺人六十萬,不也被保下來了么?你去替阿弟求求情,說不定我也能活……”
“別說了。”
“阿兄,我不想死……”
“別說了!洞庭君護得住錢塘君,阿兄沒用,阿兄護不住你。你……自縛去斬龍臺吧。”
“司雨龍神,八河總管,總該落到我頭上了吧……”
“許多事啊,老了,才開始在心里冒頭,鬧得自己活不舒坦。”
隨著那只布滿老人斑的巴掌不斷前伸,一道渺小的布衣身影破開了陰濁碎云。
腦袋花白,腰桿佝僂,褶皺下垂的蒼老臉皮被風雨吹拂,抖了又抖。
何渭。
四尊巨靈神一齊投去目光,欲要出手阻攔,可對方時機卡得實在太準,根本不留機會,只得眼睜睜看著那人的指尖觸及了光暈。
剎那之間,
小太陽斂去全部明華,化作一顆平平無奇的棕褐色種子。
何渭一把攥緊逆生種,眼中精芒暴射,身形迎著風舒展開來!
布滿斑點的雙手,生出片片玉鱗;花白稀疏的腦袋,鼓起崢嶸龍角;佝僂衰朽的腰桿,抽條柳樹一般驟然舒張挺拔,五彩斑斕的鬃毛撐碎了布衣,根根裹挾風云……
神龍當空。
何渭抬頸長嘯,踏著漫天風雨俯沖而下,一撞,一撓,一擺尾。
一撞,撞爛了西方巨靈神半面身軀;
一撓,撓碎了糾纏死龍的龍蛇;
一擺尾,將東方巨靈神直直抽飛了出去,琵琶被抽打得裂紋泛濫,琴弦崩斷!
狂風驟雨之中,何渭一張嘴,吐出一片輕柔的棉花云團,托起了涇河死龍的破敗身軀。
“阿弟,咱們回家。”
“渭河龍王,它來湊什么熱鬧?!”
興慶宮內,一座法壇坍塌小半,上頭的諸多神符和法器統統黯淡了光澤。
羅公遠口鼻溢出大股鮮血,顧不得做處理,一臉驚怒交加之色。
“葉公,這可如何是好……”
“你休息吧。”
另一座法壇上,
稚童模樣的葉法善泰然自若,似乎對橫生枝節的情況早有預料。
和羅公遠那些個零零碎碎不同,他偌大的法壇空無一物,只有膝頭橫著一柄桃木短劍。
木劍看上去相當有年頭了,漿色滑如琥珀,劍脊上刻了一個不甚顯眼的“袁”字隸文,刻痕里沉淀著斑駁漆塵。
葉法善捏了個法印,低頭朝木劍一指,
“請袁師劍。”
“……”小劍靜靜橫在膝蓋上。
葉法善皺了皺眉,抬手咬破一根指頭,捏落一串鮮艷血滴。
“請袁師劍。”
小劍繼續無動于衷。
葉法善繃著小小的臉頰,咬破舌尖,噴出一口摻著金芒的精血,臉色一下子萎靡下去,滿頭黑發竟隱隱有發根變白的兆頭。
精血灑落劍脊,桃木小劍顫了顫。
“請袁師劍!”
短劍終于破空而去。
天空之上,渭河龍王破巨靈,屠龍蛇,翻覆九天云雨,威勢一時無兩。
它帶著死龍縱云駕霧,縱橫騰挪,眼瞅著便要離開長安城范圍,身形卻猛地一滯,鬃毛根根豎立,如同察覺了陷阱的警惕野獸。
一抬頭,
迎面刺來一抹寸許褐光,和當空的龍軀相比,渺小得就像是毫毛。
“司雨大龍神,八河督總管,渭河龍王真是好大的威風。”
葉法善的聲音隆隆回響,
“但龍王離了江河,水君離了水宮,實力十不存一,我這一劍,你接得住么?”
“呵,”
何渭嗤笑,
“葉家小兒請來袁家法劍,看來,你是改認了個好祖宗啊。”
它嘴上不饒人,動作卻絲毫不怠慢,神異巨瞳怒目圓瞪,整片天空的風云雷雨豁然一聚攏,在身前一層層厚重堆疊,比涇河死龍用出來的濃郁浩大了不知多少倍。
風云前壓而去,
卻好似冰雪撞上燒紅的鐵針,被劍鋒輕而易舉切了個粉碎,向兩側排開。
小劍挾著勢不可擋的勢頭,一刺而出!
“阿兄,避!”
后頭的綿柔云團上,奄奄一息的涇河死龍勉強發出嘶吼。
“避不得啊……”
渭河龍王嘆息一聲,雙目光華大盛,夭矯的龍軀朝劍鋒硬生生撞了上去!
風雨驟止。
劍鋒所過之處,鱗片炸裂,血肉糜爛,犁出深可見骨的傷痕。
何渭半個身軀被這一劍斬得血肉模糊,就連那只緊攥著逆生種子的前爪都被斬掉了小半,沾滿龍血的種子從缺口墜了下去。
但它終究是獨自扛下了所有傷害,沒讓身后的死龍挨這一劍。
法劍黯淡下去,琥珀色的漿層似乎都被磨得變薄了許多,跌跌撞撞飛回興慶宮。
葉法善接住小劍,嘴一抿,吞下喉頭淤血。
這時,他滿頭黑發已經斑白了大半,臉龐倒是依舊粉嫩青稚,一眼看上去極不協調,是真真正正的鶴發童顏。
葉法善深吸一口氣,雙手法印一掐。
“四方巨靈聽令,南鎮巨相,東,西,北,速斬兩龍!”
話音剛落,
被撞爛大半的西方巨靈神借著皇氣重新凝聚完好,東方巨靈神的琵琶也恢復了原樣,北方巨靈神丟下已經遍體鱗傷的巨相,三尊偉岸巨神,爭先恐后地殺向了重傷的渭河龍王。
何渭既要護著死龍,又要三面搏殺,陷入了捉襟見肘的局面。
廝殺整整半刻鐘。
終于。
伴著一聲雷鳴般巨響,一顆頭顱沖天而起。
卻不是絞殺在一起的巨靈與雙龍,而是正與巨相單打獨斗的南方巨靈神!
就在渭河龍王陷落漩渦中心之時,九根肉眼難著的虛幻臍帶從長安城各處的裂口中蔓生,悄然間黏上了巨相的脊背。
金高賭坊、車騎將軍府、吐蕃使館、申國公御賜宅邸……
包括最開始的賭坊在內,一共九座巨大的石刻祭壇拔地而起,各有一根撐天的青銅柱。
“太古之初,九黎有族,拓石為弩,弦木為弧……”
磅礴煞氣順著臍帶涌入巨相體內,正是憑借這股新鮮氣機,巨相的力量在眨眼間暴增,單手重重一揮,便撕掉了對手的頭顱,干枯赤足踏著巨靈鎧甲,趁機大步奔往逆生種子!
法壇上的葉法善豁然起立,自開戰起,頭一回露出了壓抑不住的震驚神色。
“九座,怎么會有九座……”
三尊巨靈神和渭河龍王同時停了廝殺,目光碰撞之間,不約而同收起神通法寶,前去阻攔巨相。
風云寶光,交相映輝。
可在源源不斷的九股煞氣加持之下,巨相本就龐大的古軀又膨脹一圈,竟是短暫爆發出了以一敵四的威能!
它頂著滿身傷疤,數以萬計的太古符文傾泄開來,化作充斥天幕的甲兵兇陣。
風雨支離。
寶光破碎。
巨相又踏出幾步,眼瞧著種子便要落入它的頸腔。
然而千鈞一發的關頭,它背上一根臍帶突然微微一抖,牽扯出小片血花。
傷口很輕,輕得就像被蟲子咬了一口。
渭河龍王卻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機會,一口金黃雷電當頭澆落!
皮肉滋滋焦灼,巨相撕開覆蓋肩頭的雷網,聲音中翻涌著滔天怒焰:
“青……要……山……”
金高賭坊舊址。
沒了煞幕的遮擋,羽箭射上祭壇,依靠狼獰效果,射穿了一個以身作盾的牛頭巫兵,最終叮咬在銅柱上。
——半抹刻痕都沒留下,只泛起了些許漣漪。
陳酒放下長弓,揉了揉勒得發紅的拇指。
“糟老頭挨揍了啊……”
天空中廝殺得你來我往,亂糟糟一片,陳酒也看不明白。但他認出了重傷的何渭,也認出了那只曾險些把自己像蟲子一樣拍碎的巨大掌指。
所以,他趕回了這里。
將雕弓收回個人空間,陳酒縱目前望。
數不清的人皮祭牲杵在石頭祭壇上,內里的煞氣一個接一個被青銅柱抽了個空,失去支撐,人皮挨個軟塌塌倒了下去。
目光越過人牲,撞上了猛沖上前的牛頭巫兵的血紅眼目。
“巨相,巨相……”
陳酒念叨著,拔出鳳圖刀,抬靴踏上祭壇。
“挨了你一巴掌,我總得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