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盜闖到家門口,拳頭都快呼臉上了,就不能試著……先出門踹他娘的一腳么?”
陳酒蹲坐在小推車上,大口啃著黃瓜,說話聲都有些含糊,
“敵軍來犯,出戰便是。”
一眾將官本就對陳酒觀感不佳,此刻見他這副流里流氣的模樣,又膽敢在軍略大事上貿然插嘴,火氣騰地就冒了起來。也就是黃南塘還站在那里,眾人拿捏不準頂頭上司的意思,若是換個別的場合,賞幾十軍棍都算是輕的。
“荒唐!”
副千戶壓著火,繃著臉,“臨陣對敵,動輒便是成百上千條人命,你當是市井毆斗?區區小旗官,誰給你的膽子張嘴妄言?”
“你是……”
陳酒瞇了瞇眼,憑著這些天和李云飛的閑聊,認出了對方的來頭。
肖曹,從五品副千戶,名義上是所內僅次于黃南塘的角色。按理說,副千戶是千戶的副手職位,職權范圍有相當大的重疊,但黃南塘看肖曹年事已高,多年戎馬,勞苦功高,便主動承擔了累活重活,只留了他的軍事基本盤。
“千戶大人讓大家暢所欲言,我便一吐為快,有何不妥么?”
陳酒將黃瓜纓子隨手一丟,擦了擦指頭,
“倒是你這老頭兒,千戶有令,你卻不允……區區副千戶,誰給你的膽子違抗上命?”
“你!”
副千戶勃然大怒,扭頭朝黃南塘一抱拳,說:
“軍情緊迫,此子卻耽擱議事,請大人將其責出帥帳,軍法發落!”
黃南塘置若罔聞,只是盯著陳酒:
“陳小旗,你繼續講。”
“沒別的了。”
陳酒卻搖了搖頭,
“我一個大頭兵,掂量得清自己幾斤幾兩,拎刀砍人還算在行,若論執掌令旗的本事,肯定不如在座諸位久經戰陣的將軍。千戶大人要新想法,我便出個想法,最終還是要靠大人親自定奪。”
說到這里,他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黃南塘。
黃南塘挑了挑眉毛,稍稍沉吟片刻,又將目光投向另一個人。那人著百戶鎧,擠在最前頭,獸吞腹甲緊挨著沙盤桌沿,一張大黑臉膛欲言又止,其實他剛才便想開口,卻被陳酒給搶了先。
“云飛,你怎么看?”
李云飛嗓音粗豪,“俺覺得……應該出戰,揍他娘的。”
“理由呢?”
“往小了說,俺是關寧軍的百戶,得替麾下弟兄們著想;往大了說……是因為千戶大人想出戰,俺信千戶大人的決斷。”
“哦?我欲出戰?”黃南塘雙手拄劍,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你何來此言?”
“大人給漢升的軍令,整肅軍備,以丹瑞甲胄為先,機車摩托次之,弩機重炮再次之……”李云飛撓了撓頭,“丹瑞機車是野戰軍械,守城也就能當盾車勉強使使,若是準備固守,何必擺在弩機重炮前頭?怕是大人心里頭早拿定了主意,要和法夷堂堂正正碰上一碰。”
“你說得沒錯。”
黃南塘頷首,
“我,是打算拒敵于外的。”
“大人三思啊!”眾將聞言大驚失色,“敵眾我寡,出城野戰,勝算渺茫……”
“勝算渺茫,我知。”
黃南塘出言打斷,“但這一仗,不應該論勝負,應該論得失。”
沒等眾人回應,黃南塘繼續說了下去,“老肖穩重踏實,子何也是知兵的,若是單從兵法上看,你們提供的軍略確實妥帖,挑不出什么大錯。為將為尉,你們盡了職,但毛病也恰恰就出在這四個字上”
黃南塘咬重字音,重復了一遍,
“為將為尉。”
眾將官愣了愣,聽出了千戶話里有話,卻沒聽出個所以然,“大人此言好生奇怪,我等本來就是軍中的將尉……”
“是啊。”
黃南塘摩挲著劍柄,指尖輕輕叩打黃銅鑄就的虎頭劍鐔,聲音拔高了些許,
“云飛是關寧軍的百戶,他替關寧軍著想;你們是軍中的將尉,自然也替軍隊著想。據城而守,勝算更大,傷亡更少,對軍隊而言是好事,但如此布置的后果,子何也提了要餓死人。”
“新田尚未收割,糧倉存糧見底,千戶所內又新添了幾千人口,共兩萬張吃飯的嘴巴,向別處衛所借糧也只是杯水車薪。我算數不好,你們替我算一算,如果農田盡毀,到時將餓殍幾何?”
所鎮撫馮子何蠕了蠕唇,不知所言。
“我講這些,不是責問怪罪。屁股坐哪兒,眼睛瞅哪兒,畢竟人之常情。我要說的是”
黃南塘指了指自己,
“我不僅是軍隊的千戶,也是千戶所的千戶。北海實行軍屯,百姓頭頂沒有縣太爺,我便是百姓的縣太爺。縣太爺得管他們的住,管他們的穿,更得管他們的肚子。”
話說到這個份上,眾將官終于搞明白了黃南塘到底想表達什么。
“據城而守,就算勝了,保不住農田,也是小勝大失。既然如此,何不御敵于外,哪怕真敗了,崩掉法夷滿口牙齒,打斷他們進軍的勢頭,讓他們無力繼續,守住了咱們老百姓的口糧,便是大功大得。”
黃南塘的目光掃過眾人,一向溫和的臉上泛起兵鋒般的冷冽,
“我把話擺在這里,在座若是有誰看不慣我的做派,日后自可以向北海衛上書參我,但當下所內一應兵馬,還是盡皆歸我調動管轄,只要你們還聽我的令,兵非出不可!”
鴉雀無聲。
軍帳內明明十分暖和明亮,卻仿佛有刺骨的風止不住地盤旋。
“千戶大人此言好生傷人,倒顯得我等目光短淺自私自利。大明的兵,食百家糧,護百家姓,又豈會忍心眼睜睜瞧著大明的百姓餓死?”
所鎮撫面露苦笑,低頭抱拳曰:
“請大人下令。”
眾人一個個低下頭盔,整齊的請令聲回響在被寒風拍打的軍帳內,隱約間沖散了頭頂的寒風陰云。
“請大人下令!”
“眾將聽令!”
黃南塘低喝一聲,長劍指點沙盤,挑起千戶所模型內的一面面小旗,擲向了一片細白沙礫堆積的雪原落雕谷和第三千戶所之間,便是這樣的平坦原野。
“千戶黃南塘,領四個步兵百戶,兩個神機百戶,丹瑞甲胄三十臺,坐鎮中軍;”
“神機百戶張正,攜丹瑞重型炮車,列中軍左;”
“神機百戶骨朵兒,攜丹瑞重型炮車,列中軍右;”
“副千戶薛山,領三個步兵百戶,丹瑞甲胄二十臺,為先鋒;”
“關寧百戶李云飛,襲擾敵軍左翼;”
“關寧百戶常山豹,襲擾敵軍右翼;”
“副千戶肖曹,領三個步兵百戶,一個神機百戶,丹瑞甲胄十臺,留守千戶所。”
沙盤上,
日月明旗與金色鳶尾花交相輝映,仿佛兩柄摩擦出火花的利劍。
“共兩千正兵,二百四十關寧鐵騎,五十臺丹瑞甲胄,與達達尼昂平原相決。此戰艱苦,望諸君不負黃金臺,射雕北海間。”
黃南塘收劍回鞘,
“速去準備,半個時辰后出軍。”
眾將官也沒有半句廢話,簡單抱拳告退,便迅速離開了帥帳,奔往各自麾下兵馬的營盤。
“陳小旗,你且留一下。”
這時,黃南塘將目光投向了那輛果蔬小推車,
“我有要事交代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