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虛、黑暗,宛如置身靜寂的海底。
這就是令人無比熟悉的死亡。
蘇明安睜開雙眼。
穩定的心跳聲,重新回到他的身上,一切都像有了實感。
當董安安切開他脖頸的那一刻,他果斷命令遠在鷹犬軍的分身自殺,防止自己死后存檔點定格。
不知道為什么,這次的死亡沒有那么痛苦,甚至讓他有種“小睡一覺”的感覺。
……是因為自己越來越習慣死亡,或者說,對死亡麻木了嗎?
對于玩家死亡這個概念,世界游戲一直表現得極為模湖,玩家能在清空所有積分和實力后,復活參與下個副本。
但規則卻沒有直觀表明——副本中的死亡到底是什么概念。
人們已經得知,在世界游戲開始的那一瞬間,玩家的身體被數據化,他們早已不是原來的身體。人們更像是在一個網上世界,以虛擬身體進行游戲。
副本中的死亡,更像一種游戲失敗的象征,人們的靈魂和意識還在,還可以復活。
至于在主神世界的死亡,才是一種真實死亡,人不能被復活,死了就是真死。
有人提出,游戲副本和主神世界,應該是一環套一環的關系。游戲副本像是建立在主神世界之上的空中樓閣,人在副本中死了會回到主神世界,在主神世界中死了則會徹底消失。
主神世界更像他們靈魂的儲藏室。
在兩個不同空間里死亡,要承擔的代價是不一樣的,死亡的性質也完全不同。
這樣一來,蘇明安的死亡就有些耐人尋味——無論他在游戲副本中死亡,還是主神世界中死亡,都會觸發回檔。
即使他副本中的附身角色死了,他也不會回到主神世界的身體中,而是直接觸發死亡回檔——這本就很奇怪。
按理來說,他在副本中死了,應當不算真死,他的靈魂和意識還活著,只是副本的角色身體進入了死亡狀態。
所以,他推測——自己的死亡回檔,可能是一種判定。
當自己符合某種“失敗”的條件后,回檔觸發。無論他是副本中死亡還是主神世界中死亡,都符合“通關失敗”的條件。
所以,若是副本中存在“只有玩家死亡后才能看到的真相”的話,那就麻煩了。畢竟自己一死,時間必然回檔。
但這注定只能是個疑問,他可能永遠都看不到自己死后的世界。
他眨了眨眼,手指略微動了動,周圍的場景敞亮而寬闊,布滿精致菜肴的餐桌旁,一排排侍立的機器人一動不動。
這里是……中央城的那棟大樓。
這棟樓的地下室存放著阿克托的骨灰,頂樓則是黎明系統的中控室,其余的樓層全是廢墟,沒有人類生存。
看來,他從第六天的夜里回到了第五天的夜里。也就是他用“黎明密碼”來威脅黎明的時候。
“……你要用黎明密碼關閉我?就因為我提出了人格改換計劃?”
一張完美的容顏展露在面前。
名為黎明的城邦之神正站在他的面前,離他不到半尺。那模擬出來的神情竟有種“楚楚可憐”的感覺,配合著極高的顏值,足以讓大多數人心軟。
蘇明安定了定神,死亡帶來的副作用被他漸漸壓下。
“總之,人格改換計劃不可取,我不批準。”他轉身朝著房間行駛而去:“黎明,別逼我關閉你。”
黎明靜靜注視著他的遠去。
它的眸中閃過大量數據的運算,這是它的“思考”方式,它似乎在衡量什么。
以密碼與黎明系統對賭,蘇明安要時刻處在偽裝之中,稍有不慎,就會被它看出端倪。
在進入房間后,蘇明安依然保持高度緊張的狀態。黎明是個偷窺狂,這棟獨屬于它的大樓,絕對存在無孔不入的攝像頭。
這間房間似乎是黎明籌備已久,早已被機器人收拾得一塵不染。桌上擺放著藥品,瓶子上的便簽依次寫好了藥品的效用。由純白地毯延伸的紅木柜里,掛著幾件嶄新的白大褂,墻面上是一些溫馨的掛畫和照片。房間的布置風格,百分百重現了當初中央城的博士房間。
在這樣的廢墟大樓里,精心準備這樣一間房間……黎明到底在期待什么呢?
期待他從此住進來嗎?
期待他把這里當成家嗎?
他沒有休息,他延續了上一周目的線路,探索這棟大樓。
在靠近那塊掩埋在廢墟里的古銅色懷表時,他的注意力高度集中——
他終于看見了在角落里一閃而過的,一道人影。
……就是這個人!
上一周目,他在撿到古銅懷表時,莫名其妙獲得了一位黎明密碼,系統提示他遇到了關鍵人物呂樹,但他當時一個人都沒看見。
現在看來,是這個人當時藏的太好,連他的觀察力都瞞了過去。
此時的呂樹分明在邊緣區烤紅薯,這個人到底是誰?
蘇明安朝著角落里閃過的人影位移而去。
空間的十字光驟然亮起,他空間位移靠近對方,用盡全力伸出手——扯住了那道身影的黑袍。
那道身影也同步伸出手,一把護住了黑袍,兩人以布料為核心展開了拉鋸戰,只聽見黑暗中布料嘶嘶的哀鳴。
那人的身形隱于一片黑霧之中,看不清容貌,露出的手背有燒傷的痕跡。
“你是誰——?”蘇明安高喊。
那人不回答,只是往后急退,隨著“撕拉”一聲布帛撕裂聲,蘇明安拽著的黑袍撕裂,那人宛如平移一般,快速遠離了好幾尺。
蘇明安想放出空間震動,那人卻已經越熘越遠,速度比他的連續空間位移還要快。
……對方應該不是玩家。
現階段,沒有玩家能擁有這樣快的移速。
蘇明安凝望著遠方的黑暗一眼,空間位移回到了輪椅之上,撿起廢墟里的懷表。
墜著金鏈的古銅懷表,泛著一層金屬光澤。
“叮冬!”
在他獲得懷表的這一刻,系統提示如期響起。
你遇到了關鍵人物·“呂樹”
獲得第一位·黎明密碼。
音節:“暉”。
蘇明安起先沒有察覺到不對。
在進入升降梯,打算回房時,他盯著這則系統提示,突然愣住了。
他記得,上一周目,第一位的黎明密碼不是這個“暉”的音節,而是“莫尹”……
怎么回事。
為什么,他回檔后發現的音節……不一樣了?
他控制自己的呼吸盡可能平穩,心跳卻無法受控地越來越快,像是在胸腔間拼命擂鼓。
胸口像是壓了千斤鐵秤,他不愿思考一個可能性。
——他驟然想起了當初的第六世界白沙天堂,原本一直沒有出現的玥玥,突然在某一周目中出現,而下一周目,她的身形又消失了。
那時,就是在不同周目間的同一時刻,發生了不同的事件。
但玥玥的突然出現,應該是他當時低san值造成的幻覺……不同的周目,按理來說肯定一模一樣。
可為什么,這次回檔后獲得的音節,和上一周目的不一樣……?
他合上懷表,隨著“卡噠”一聲輕響,他的心臟也像驟然輕跳了一拍。
無法遏止的恐懼升騰,他的心跳加快。
他不愿相信平行世界的可能性。
……對了。
……這應該是副本某種機制的原因,這個密碼是隨機出現的,它每一分每一秒都會變得不同,所以在不同周目,它才會不同,肯定是這樣……
肯定是這樣……
不可能有其他的原因……
“吱呀呀——”
升降梯摩擦著,發出刺耳的聲響,他的神情忽明忽暗,像被外界的光線分割兩半。
他盯著手里壞掉的懷表,手指無意識地摩挲。
透過懷表光滑的倒影,他的眼中,彷若有一閃而過的一抹鮮紅。
副本開啟·第六天
核心區·康斯里汀大學
這一日的日程,他安排得很緊。
禮堂的音樂課從早上六點,一直開到了中午十二點,他迅速將情緒值推到了滿值2000點,沒有給自己留休息的時間。
聞名而來的學生們本想下午來聽課,卻得知了路維斯老師已經辭職的消息。
人事部的里德還想挽留蘇明安,卻被他拒絕。
在情緒值已經推滿后,留在這里已經沒有意義。他不能沉浸于這種校園生活,盡管這里也有青年探秘社,有他感興趣的心理學。
其他玩家能沉迷于這與故土無比相似的城邦,能為此歡呼雀躍,能為他們放假……但他不行。
無與倫比的緊迫感包圍了他——他要比上一周目做得更好,抓住哪怕一點點的時間和機會,爭取哪怕一點點的進步……
不然,他總感覺……他好像,失去了什么。
在說完對于鷹犬卡斯基寧·斐羅的處置后,他迅速前往康斯里汀大學的生化實驗室,在傍晚來臨前,將生化技能推到了10級。
他用一個白天的時間,做完了上一周目原本計劃兩天的工作。
“咳,咳咳咳……”
他咳嗽著,如愿以償地聽到了生化升到10級的系統提示。
他露出了疲憊的笑容。
這樣一來,機械、生化同時滿級,他只差人工智能。這個模塊需要回中央城去學習。
雖然代價是,這具身體撐不起這么大的任務量,他在上午忙前忙后,整整六個小時都與鋼琴作伴,不僅身體開始麻木,他的十根手指都開始疼痛。
他想起了小時候,除了吃飯睡覺,他也是這樣從早到晚,一刻不停地彈琴,彈到十指生疼。彈錯音就會被打手。
別的小孩子能在窗外玩耍時,他只能在室內彈琴。
鄰居們都夸他——這家真是養了個鋼琴神童,長大以后,一定能像他開演奏會的媽媽一樣優秀。
他當時也許也是這么想的。
不過,人世間,最不缺的就是事與愿違。最終這個愿景沒能實現。
而現在,他的身邊,是上千名敬仰的學生——以及上億位隔著世界相望的人們。
他們也像當初的鄰居一樣——那樣艷羨地,夸耀著,用佩服的眼神聚焦著他。
他們說他——一定能在這座以數據為名的冰冷城邦里,開上一場獨屬于人類情懷的完美演奏會。
再沒有那樣一個人,會站在他的身邊,狂熱地盯著他,一旦錯音,就要打他的手。
不過……
現在的他,也確實不會再彈錯音了。
“喵”
黑貓從他的肩頭落下,它的眼珠子里倒映著他蒼白的面容。
在生化10級后,它接收了新的改造,自身帶有了A級的魅力值,哪怕不趴在他的肩上,看上去也很討人喜歡。
“黑玉。”他輕聲喚了聲。
它歪著腦袋,眼中有著孩童般的懵懂。
“城主,您沒事……”旁邊的研究員詢問咳血的他。
“我沒事。”蘇明安微笑:“辛苦你們了,到這里就可以了。”
他離開了這棟實驗樓。
今晚,見過董安安之后,他會回中央城一趟,補充彈藥和藥物。
他抬起頭,璀璨星光正于校園的夜空中閃爍,像一條緩緩而過的光帶。
瞥了一眼洶涌的彈幕,他有些錯愕地,看見了人們正在瘋狂議論的一個話題。
像是沉入了不真實的夢里,像是在無形的大海里暢游,他思緒朦朧地眨了眨眼,下意識忽略了人們討論的內容。
“喵”黑玉翻了個身,他看著懷里的貓,露出了笑容。
片刻后,他的笑容僵硬。
在那股朦朧感褪去后,他突然意識到了人們熱議話題的意義。
它像一個血淋淋的傷口,被生生撕開在了他的面前,無數的彈幕飛躍在他的眼前——它們用鋪天蓋地的言語,在告知他一個清晰的事實。
雖然他下意識想要忽略,下意識想要移開視線,
但有些事情,一旦入眼,就無法退避,它像一根刺一樣扎在他的眼底里,除非剜去雙眼才能拔出。
他的視線拼命顫抖、掙扎,卻像被釘死在了眼眶之中,十指血淋淋一樣疼。
第一玩家,有個好消息。
你的媽媽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