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知曉了黎明密碼的位置后,蘇明安睡了一覺。
當他睡醒,走上地表時,他看見奶油般的白百合與滿天星在山谷里搖曳。光芒透過蝴蝶纖薄的翅翼照耀而下,隱約有縹緲的彩虹色。
白發的少年站在花叢中,背影有些落寞。
“你醒了?距離凌晨六點還有十分鐘。”北利瑟爾說。
一陣咯吱的聲音響起,那些家電機器人又冒了出來,看著他倆。
“你醒啦!你醒啦!”冰箱發出聲音。
“我就說他不是阿克托吧。”電腦說。
蘇明安原本以為,這些嘰嘰喳喳的機器人是北利瑟爾的秘密武器,但現在來看,這些機器人更像是北利瑟爾的同伴,和他玩耍、聊天……
就像一個童話故事,山谷里只有養花的少年和他的一大群機器人朋友。
如果被心懷不軌者闖進來,這群沒有戰斗力的家伙很難幸免。
“睡好了,我要出發了。”蘇明安說。
“你已經無法阻止核爆了,凌晨六點快到了……”北利瑟爾撫摸著一臺電視機器人的屏幕,像在摸它的頭。
“來得及的。”蘇明安說:“再見。”
北利瑟爾微怔。
他看到蘇明安太陽穴流出鮮血,倒了下去。
親近感是一種很神奇的東西,盡管只是幾個小時的相處,他卻已經將蘇明安視作朋友。他再一次看見一個朋友在他眼前死去。
“你要……去哪里?”他低聲說,卻感覺遙不可及。
蘇明安開始了找尋黎明密碼的旅程。
再次將山田町一丟在神之城,蘇明安與諾爾對起了暗號。
“我聽說你也是燈塔后援會的一員?”蘇明安彎曲中指,和諾爾聊起了燈塔理論。
“l(右手中指彎曲)”“i”(聊燈塔理論)——“上一周目,我已去山谷獲得了黎明系統線索。”
諾爾靜靜地聽著蘇明安聊,片刻后,他點頭道:“既然如此,下次我給你看看我寫的燈塔論壇總結吧。”
“m(點頭)”“i”(聊燈塔理論)——“需要黎明密碼嗎?”
蘇明安微微嘆息:“我認為那些燈塔理論的總結過于偏頗……”
“d”(嘆氣)“i”(聊燈塔理論)——“第一位。”
蘇明安揉了揉眼睛,又說:“還有一些新帖子,第九世界結束后,我想寫一些新的,你到時候可以幫我看看。”
“x”(揉眼睛)“i”(聊燈塔理論)——“西邊。”
他們很有默契地對著信息,直到將第一位密碼的位置都對應清晰。
這種交流方式仍然存在漏洞,比如單字與句意的對應關系不清晰。如果聊到除了黎明密碼以外的話題,可能會信息交流失誤。但諾爾逐漸會將暗語完善,演變出一套獨立的語言體系。如今只是初次對暗號,只要確保雙方心知肚明。
在旁人看來,他們只是在聊燈塔理論,與日常沒什么不同,甚至連觀眾都沒有反應,依然在刷著除夕夜的相關話題。
“叮咚!”
你獲得二維黎明系統·動態密碼·第一位·克摩。
凌晨四點三十分,在世界邊緣的搜尋中,蘇明安聽到了系統提示。
尋找密碼并不容易,足足五位黎明密碼散落在世界各地,這密碼只有他能觸發,不可能在十小時內找全。
想要湊齊五位密碼,蘇明安只能一個周目找一位密碼。黎明密碼為動態,每次找到前一位密碼,他都需要回到北利瑟爾的山谷根據黎明系統的反饋,推演出下一位密碼的最佳觸發時間,在下一周目針對性地去尋找,確保這五位密碼是一致的動態序列。
玥玥凌晨十二點死亡,所以,他必須要找到一組能在凌晨十二點前開啟黎明系統的密碼。
凌晨五點二十分,他與諾爾來到了北利瑟爾的山谷。
黎明系統是一枚艷紅的,像是心臟一般的晶體,由無數道猩紅軟管鏈接。蘇明安將第一位密碼輸入黎明系統,計算出了發現下一位密碼的最佳時間。
“你到底在做什么……”北利瑟爾眼含不解:“你要找的這一組密碼已經過期了,這是今天凌晨十二點的密碼,現在過期五個多小時了,你已經錯過了開啟時間。”
蘇明安沒有回答北利瑟爾的疑問,他開啟了下一周目。
這是一場異常艱難的旅程。
第一位的黎明密碼非常好找,第二位則需要蘇明安在極其精確的時間點到達密碼所在位置,觸發與第一位密碼同序列的第二位密碼。第三位同理,它需要與第一位、第二位密碼都處于同一序列。
如同數列累加,越往后密碼越難找。觸發的時間點稍有不對,就會獲得錯誤的密碼,畢竟他是在不同的周目之間輪轉。
有時,他和諾爾會被趕來的全副武裝的霖光追上。有時,突然爆發的天災會淹沒他們,滾燙的熱度將骨頭和皮肉侵蝕殆盡。有時,他們沒能在凌晨六點前找到密碼,他親眼看著諾爾變成了焦黑的尸骨,若是離核爆近一些,少年連灰都不會剩下。
而二人每一次面臨死亡,諾爾都緊緊握著他的手,哪怕皮膚被燙化了,藍海般的眼瞳像是燒焦的紙一樣碎裂,諾爾的手掌都沒有放開。
諾爾始終陪伴在他的逆流之路,在回溯的終點與起點等待著他——像一位等候在時間長河兩岸的守望者。
蘇明安回溯后一睜眼,與他同行的是諾爾。死亡前的最后一秒,看到的依然是諾爾。
由于不同周目之間重重疊疊,疊加的心理暗示過于混亂,他們之間偶爾會交流失誤,有一些周目會被浪費掉。
然而,蘇明安最擅長的,就是能反復面對死亡,并在發生錯誤時迅速重來。哪怕一個電腦屏幕前的玩家都會對重復的游戲周目感到厭煩,但他不會。
第二位密碼發現于一處不起眼的小鎮。
在凌晨四點找到密碼后,他們在小鎮一起休息了兩個小時。二人做絡子,掛紅布,吃著像米糕糖的小吃。
“新年快樂。”諾爾舉起糖葫蘆一樣晶瑩剔透的糖塊。
“新年快樂。”蘇明安說,他的手腕上有一枚諾爾編織的絡子。
他們抬起頭,看著煙火在遠方綻放又消失,諾爾瞇著眼,望見了遠處騰升而起的蘑菇云。
“絕對不會是平行世界……對吧,明安。”諾爾自言自語,他站在慌忙逃竄的人海中,坦然面臨擴散的火光,猶如奔涌海水中一塊穩定的礁石。
下一秒,核爆的光輝淹沒了他。
蘇明安閉上了眼,左手處溫熱的觸感漸漸消失。
神明的低語在加重。
蘇明安經常能聽到耳邊神明焦躁的聲音:“呂樹!你到底在做什么?我明明將通往勝利的路都給你鋪好了,你為什么要跑到這種地方來?”
近三百顆的精神穩定藥劑的后遺癥在漸漸反噬。
他能感知到自己的精神狀態很好,但這只是興奮劑,就像凌晨只睡了兩個小時的人,雖然清醒,體內卻隱藏著巨大的隱患。
有時候,他會看到觀眾的疑問。
第一玩家在干什么……
他不管神之城了嗎?前線的戰爭怎么辦……
核爆是不是要發生了?他到底在做什么,蘇凜都被他賣了……
蘇明安不會考慮平行世界的情況。那樣對他而言太絕望,太殘忍。
第二十七周目,他沒有服下精神穩定藥劑,這藥物成癮,他隱約感覺如果再這么吃下去,最先被摧毀的就是他自己。
“叮咚!”
你獲得動態密碼·第三位·陌。
第三位密碼位于血潭,發現于玥玥的尸體邊。
當蘇明安和諾爾找到這里的時候,玥玥已經死去,她深陷滾燙的紅土,脊背焦黑,手指皮肉翻卷,像一只被烤焦的蝴蝶。
她臨死前依然睜著眼,雙眼空洞,倒映著這片地獄般的圖景。
蘇明安蹲下身,為她合上眼瞼,臉上無喜無悲。
他會救下她的。
他的每一次死亡,都是在為一個最完美結局壘起墊腳石。
如同他在測量之城的中央城地下室,見到阿克托的森白骨灰。如今他自己的尸骨也堆疊成山,在誰也看不到的時間線里累積。
他的每次死亡,都在一點一點和諾爾對上新信息。無論是密碼機制、密碼需要的觸發時間、還是密碼的位置……他度過的每一秒,都生怕自己會錯過什么。
要絕對完美……不能重演最初的周目,要減少回檔次數,要減少自己的失誤……
他每次都這么想。
直到他伸出手,為死不瞑目的玥玥合上眼睛,轉身——
他看見了墻上的全家福、飄動著飯菜香氣的紅格紋餐桌、播放著春晚小品的電視機。這是一個裝修熟悉的家。
他一瞬間就意識到不同尋常,他身處血潭,不可能看到這些景象。
——快點離開這里!
這一瞬間,理智與感性在他腦海里瘋狂斗爭,有一個聲音在說,這一周目他已經找到一位密碼了,可以休息了。另一個聲音卻叫他快離開,不要沉迷于軟弱的幻境。
突然,他聽到鑰匙嘩啦啦的聲音。
“咔噠。”開門聲響起。
他向右看去,那個位置應該有一扇大門——
一個方額頭、寬臉盤、眉毛濃黑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將藍色的警服掛在了門旁的衣架上。他身材高大,黑發里摻雜了些許銀絲,臉上的皺紋仿佛田地里密布的裂痕,漆黑的雙眼與蘇明安極像。
“明安?”男人看向他:“坐下吃大飯啊。”
蘇明安頓住腳步。
他這一周目沒有吃藥,他知道眼前發生的一切是什么。
“……我可以做夢嗎?”他說。
其實他最想一起過年的人,不是玥玥,也不是諾爾,而是……
“做夢?”男人搖搖頭:“你今年都十歲了,做什么夢。”
“奶奶呢?”蘇明安說。
“奶奶在房間睡覺。”男人說。
蘇明安站在原地,他無法移開視線。他渴求地看著這位已經逝去的親人……
突然,他聽到又一陣腳步聲,一個系著圍裙的女人端著菜從廚房走了過來,將一個紅包塞在蘇明安的手里。
“明安,怎么連謝謝媽媽都不會了?”女人笑著說。
蘇明安沉默。
“叫媽媽啊。”女人說。
蘇明安轉身,頭也不回地朝房間走去。
這一個除夕過得很愉快。
女人只當孩子在發脾氣,沒有多在意。一家三口圍著電視機看春晚,2012年的電視機屏幕有些模糊,但奶奶笑得很開心。
“春晚的小品越來越沒意思了……”
“聽說過幾年要禁放煙花爆竹,不知道哪里傳來的消息……”
他們磕著瓜子,吃著千層糕,奶奶將一個金鏈子塞在他的手里,說將來給他買房子。
蘇明安僵硬地坐在自己房間,宛如活在另一個世界。直到父親摸上他的頭,和他說:
“辛苦了,晚安。”
這一刻,蘇明安突然感到疲憊。
他眨了眨眼,思緒陷入混沌。他突然覺得休息一下也好,這一周目的任務已經達成了……
耳邊傳來女人的哼歌聲,輕飄飄的,像撫慰他靈魂的搖籃曲。
“小寶貝快快睡,
“夢中會有我相隨,
“陪你笑陪你累,
“有我相依偎……
“小寶貝快快睡,
“你會夢到我幾回……”
第二天,他早上醒來,思緒朦朦朧朧,拖著僵硬的步伐下意識走向衛生間。
洗臉時他找不到毛巾,睜著惺忪的眼睛下意識喊:
“爸,毛巾在哪?”
沒有人回。
他走到客廳,餐桌上空無一物,只有一袋速食面包和一些榨菜,墻上掛著的不是彩色的全家福,而是一張黑白照片。
衣架上沒有警服。
他轉過臉。
——對啊,父親早就死了。
十歲那年的除夕夜,他一個人吃著面包和榨菜,裹著被子過了一晚。
他站在空蕩蕩的家里,宛如從一個夢境跌入了另一個夢境。他蹲下,抱住了自己的膝蓋。
“蘇明安——蘇明安——!”
突然,一道聲音像穿過海底般刺透而來,眼前的景象碎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頭金發的少年。
諾爾搖醒了他。
蘇明安睜開眼,意識逐漸回籠。他看見了眼前灼熱的血潭。
“你還好嗎?你是不是看到了幻覺?我看你表情很放松,所以凌晨六點快到了我才叫醒了你……”諾爾神情焦急。
蘇明安沉默了一會:
“還是要吃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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