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眉!你來救你爹了嗎?”
胖男人眼神一亮。他的女兒自小就不會反抗他,無論是去當夜間的流鶯、還是最后被賣掉。她都會聽話。
小眉走近,男人才發現有些不對。
他眼前的女兒有些陌生——她沒有再穿暴露的裙裝和高跟鞋,而是厚厚的棉襖與軍靴,頭發整齊地扎起,就像電視屏幕里那些他可望而不可即的白領。
一只面目猙獰的機械臂,套在她的手上,覆蓋了她的光滑皮膚,冰冷的鋼鐵隱藏著巨大的力量。
“女……女兒?”他說。
一隊保護她的士兵跟在小眉身后。她盯著男人看了一會,開口:
“把他拉起來。”
士兵們上前,把沒有力氣的胖男人拽了起來,胖男人期待地搓搓手:“小眉,你是不是來接爸爸進去,過好日子的?”
這么好看的衣服,肯定是那個買下小眉的貴公子給她的。如果他也能被帶進城,就不會待在這種狗屎一樣的區域……
小眉注視著他。
“我該感謝你,把我賣了出去。”她說。
“不必感謝,我以后不會這樣做了……”胖男人心中竊喜,看來小眉還對他有感情。
“在離開邊緣區后,我收獲了很多東西。”小眉打斷他的話:“我也接觸到了許多……我以前從沒接觸過的愛好。比如,種一些雛菊,聽一些電臺廣播。聽那些主播聊天的時候,我才發現,原來這世界有這么大,原來歷史是那樣有趣,原來,像我這樣的女孩子……本就不該被父親賣出去。”
以前的她視野有限,根本不懂什么叫反抗。
但現在……
有一個很好的人,突然出現在她生命里,可望而不可即,帶給了她改變一生的陽光。
“原來……”小眉盯著男人的眼睛:“我一直都沒有,對你退讓的義務。”
胖男人臉色慘白。
“你不能……”他還想挽留。
“我沒有理由,認一個把我賣掉的人作父親。”小眉說:“把他扔回去。”
她的肩頭,白貓懶洋洋地“喵”了一聲,蹭了蹭她的臉。她的心情并不像表面這么鎮定,她在作激烈的思想斗爭,她也在害怕。
今天……就是她與那個軟弱的自己,告別的第一步。
她不會退讓了。
不會軟弱了。
只有讓自己立起來……才能有資格接近光。
“嘭!”胖男人被丟了回去,砸在了廢墟里。小眉轉身離開。
她的雙腿仍然在顫抖。
但她向前的腳步一步未停。
邊緣區·戰團
黑暗的街巷里,一個男人頹敗地垂頭抽煙。
“呼……”白煙飄起,他的眼底擠壓著一層深厚的青灰色,后頸處的芯片閃著危險的橙色光芒。
“哥哥,你還在頹廢嗎?”街巷外,洛問他。
男人一言未發,只是低頭喝酒。
“好吧,我管不了你。”洛說:“你擁有悲傷的資格,但請你把戰團的首領勛章給我,你若不想面對剩下的同伴,我去帶領他們。”
澈·凱爾斯蒂亞抬起頭。他的眼底蒙著一層喝醉了的霧氣。
“對……不起。”澈說。
“對……不起。”澈不停說。
他不斷顫抖著,手中酒瓶掉在地上。
“……不必說對不起。”洛說:“不是你造成了凱烏斯塔戰團人的死亡。是他們針對城主的惡意與野心,讓他們迫切地想要獲得凱烏斯塔的勝利。
是邊緣區人們的命運——殺死了他們自己。”
她上前,將早已準備好的一盆冷水,潑在了澈的身上。
濕噠噠的黑發下,澈的紅色瞳孔像是突然被澆滅了的火焰,他逐漸醒了酒。
是邊緣區人們的命運——殺死了他們自己。
他仍然認為自己有錯。
如果自己能夠潛移默化地改變人們的觀念,讓戰團不要那么仇視城主。或者在路維斯第一天來戰團時,讓戰團諸人放棄進入凱烏斯塔
……是不是一切就會不一樣了?
如果他們從一開始,就不由針對城主的仇恨來維系戰團。是不是……現在他就不會孤身一人了?
他的祖輩……森·凱爾斯蒂亞,在黎明之戰時期那樣耀眼,帶領烽火軍擊潰了神明陣營。他的父輩,澄·凱爾斯蒂亞,作為城主的實驗室助手奉獻一生。
而他……
或許也該為這座城邦,做些什么。
如果能以此立功,能保護更多的朋友……
“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嗎?”澈說。
“任何。”
洛轉身。
在路過街道時,她聽見一對小情侶的爭吵。
“——你就非要參軍是嗎?就不能留下來陪我嗎?明明我們剛買的鉆戒……”女生揪著男生的衣領。
“——親愛的,鉆戒可以再買,立功的機會只有這么一次,我想帶你住上更好的區域……”男生解釋道。
“——我不要,我只要你現在給我鉆戒,你別走……”
洛嘆了口氣。
她背著縈繞著幽藍電光的長劍,向街區走去。
世界邊緣
“唰!”
金光閃過,蘇凜出現在世界邊緣。他看向一旁的大型能源站。
能源站架構類似工廠,內部存在液態能源。一共有一千六百座能源站環繞世界而立。如今,黑色霧氣通過世界邊緣涌入,液態能源被污染,半數能源站陷入休眠狀態。
此時,還沒有卡車到達此地。
蘇凜面對不斷涌出黑霧的世界邊緣,手持一柄長刀——這刀是蘇明安剛剛送他的一件紅級裝備,產自他維軍。
蘇明安命名這柄刀為“打野刀”,蘇凜不理解什么意思,他猜測“打野”可能是某個翟星傳說中英雄人物的姓名,和“亞爾曼之劍”一樣。
蘇凜盯著世界邊緣,思考片刻。
“那么,最適合我的任務其實是……”
身體前傾。
他墜入其中。
凱烏斯塔
兩個小時的休息期結束。
蘇明安睜開眼,他突然發現,這一次他沒有在地下冬眠艙醒來。
災變71年,AI耶雅顯示出了時間。
距離上一次他離開,已經過去了足足6年。距離凱烏斯塔結束,僅剩1年。
蘇明安看向四周,這是一處大型地牢,有數百人被關在鐵牢里。
他沒有附身任何人——因為他現在用的,居然是自己的身體。他調出系統鏡面——鏡子里是他自己黑發黑眼的模樣,并不是阿克托的面容。他的位置應該是隨機投放的,有不少犯人一臉驚恐地看著突然出現的他。
周圍,有犯人在撞擊著鐵籠,撞到頭破血流,仿佛在用身體反抗些什么。
“我不如去死……”有人低聲呢喃。
“求求了,快讓我死吧……”有人發出喑啞的哀嚎。
蘇明安撐起空間領域,他在原地觀察了片刻,發現這些犯人的精神狀況很差,在他隱身后,人們就像沒看到他一樣,把他錯認為幻覺。
遠處有犯人在被行刑,不住傳來皮鞭與痛呼的聲音。
爭吵、謾罵、自言自語、絕望、麻木……很多犯人呆呆地抬著頭,看著墻面的一角窗戶——在他們視線的最終末,有一座雕塑。
蘇明安順著他們的視線看去。
鐵窗外,遙遠的距離之外,有一座立于廣場的雕塑。青年人的每一寸都被雕刻得極為細心,眼眸的形狀被刻畫得堅定,嘴唇的線條上揚,仿佛在向所有人展示微笑。
——那是亞撒·阿克托的石塑。出自前副城主蘇小碧之手。
然而,對比六年前,石塑的腳下已經沒有了民眾自發送去的花,面部也積了一層灰塵,很久沒有人清理,就像……被世俗遺棄了一樣。
蘇明安怔怔盯著那遙遠石像,心臟仿佛被隱隱敲擊了一下,悶悶的,有一瞬間,他以為又是阿克托軀體帶來的情緒共感,讓他有些難過,可很快他反應過來這是他自己的身體。
……這6年,
發生了什么?
他罩著空間隱蔽領域,離開了地下監牢,來到地表。
這里是末日城,城內的建筑比起六年前要高聳了許多,紅甲蟲般的斑塊鋪在墻面,沒有了獨特的、漂亮的玻璃色。
道路被規劃得橫平豎直,滿是鋼筋水泥,看上去過分冷硬,沒有一絲柔軟的泥土痕跡。就連過路的居民都低垂著頭,沒有笑容。
當年烽火聚集地,人們抱著紅薯粥取暖,那令人感到溫暖的人文感,已經蕩然無存,只剩下了冰冷的機械。
蘇明安看到這一幕時,甚至以為自己來錯了世界。
他利用腕表入侵信息系統,獲取了這6年的歷史。
他維執行官——亞撒·阿克托
這個名詞,反復地出現在歷史之中。
各種骯臟的謾罵層出不窮,“叛徒”、“騙子”、“走狗”之類的言辭,像翻滾的浪花一疊疊地——朝著同一個名字涌去。
亞撒·阿克托。
蘇明安瞳孔微縮——他完全沒想到,這六年來,阿克托并沒有死去,而是依然作為城主,統治著人類的一切。
在居民的視角中。這6年來,他們的城主變得越來越殘暴、冷漠、無情,他自稱“他維執行官”,進行嚴峻的思想統治,主動變成了他維的走狗,享有他維賜下的資源,并將這些資源吝嗇地給予群眾。
城邦的律法變得愈發嚴苛,領導階級變得愈發冰冷。居民們被壓得喘不過氣。
不是沒有人試著與阿克托對抗,然而,不斷有人敗北,有人死亡,有人灰心喪氣放棄抵抗,有人失蹤一去不回……
有人利用地下信息網絡,預測阿克托的部署,試探性地進行反擊,但總是以慘敗收場。
阿克托太聰慧了,幾乎沒有任何人能與他對抗,一道道防御總在他輕描淡寫的決策下被瓦解,仿佛一個成年人在擊毀嬰兒的積木。
愈發沉默的氣氛回蕩在末日城,城邦的每個居民都被壓低了頭,那個立于城邦之巔的男人——在用他的絕對智慧壓制著他們,誰也無法被他視作平等的敵人。
街道上,一列隊伍正在游行。他們是反抗洗腦的居民,紅眼的士兵壓制著他們。
“騙子——他就是個騙子——為什么我們要服從這樣的城主……”
“為什么6年前,他會投靠他維,他明明是最痛恨他維的人……”
被押著的人們掩面哭泣,路過的居民麻木地看著他們。
蘇明安看見這歷史,覺得眼熟,仿佛又回到了災變32年的神權統治時期。
人類歷史,真是一個很神奇的東西。
災變32年,人類忍受不了神明的低語,要爭取自由,于是他們發起黎明之戰,以無數人的生存為代價,在49年推翻了神權統治。
災變59年,長達六年的寒冷大災變開始,活不下去的人們,又開始放棄已經奪得的自由,想要再度求助神明,把阿克托推下世界邊緣,只為了生存下去。
災變71年,他維執行官滿足了人們的要求,給與了他們足以活下去的資源。人類又開始想要放棄這些神明賜福的生存資源,要爭取自由……
歷史是一個大回環。
圍繞著“生存”與“自由”,反反復復,周而復始,從一個回環又到另一個回環,就像被切割的克萊因瓶。人類不斷折騰著自己的壽命與文明,哲學與矛盾的火花永遠在這個種群身上泵現,直到燃燒成燎原大火,將自己都毀滅殆盡。
而現在,有一個致命的疑問是——
他現在就在這里。
6年之間,那個自稱“城主”,壓榨所有居民,欺騙他們的亞撒·阿克托——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