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廣播之下,是世間百態。
城邦亂作一團,鈔票與金銀珠寶四散。
火光之中,映襯出人們貪婪而瘋狂的神情,猶如地獄中的惡鬼。
“轟——轟——轟——!”
火光自各個建筑升起。人們穿梭在混亂的街道中,紛飛的鈔票拍打著他們面黃肌瘦的臉,像重重給了他們幾個巴掌。
越來越多的烏鴉飛了過來,停留在人們的尸體上,去啄他們被黑霧侵蝕的眼睛。
天空中,世界廣播仍在繼續:
“——人類是編織自我意義的生物,在這場漫長的戰爭中,我們已經做到了最好,達成了自我意義上的使命。”
“——在我眼中,你們堅毅、勇敢、理性。即使面對足以壓垮世界的強敵,依然展現出了自身最閃光的一面。多少人向命運抗爭到了最后一時。”
“——你們是世界的英雄,你們團結友愛的精神,是黎明之戰時期最能代表人類的精神……”
“砍死他!”混亂的街區里,一群人為了搶奪飛舞的鈔票,對彼此刀刃相加。
“把這棟房子燒了,我搶不到的,誰都別想搶!!”
混亂之中,人們的面孔猶如最恐怖的魔鬼,黑霧之中,傳來可怖貪婪的笑聲。
“哈哈——哈哈哈哈——!!!”
一個滿身鮮血的中年男人從火光中起身,手上滿是鮮血。他肥厚的脖子上掛著一條條玉飾、金鏈子、銀鏈子……它們同樣沾滿了人類的鮮血。
中年男人捧著不知是誰的頭顱,高聲大笑,已經精神失常:
“都去死吧!都去死吧!!一個也別想活著!你們死的時候只有一身破布,我死的時候卻能滿脖子珠寶!我下輩子一定是富人!我下輩子一定會是高等人格者!我比你們幸運!我比你們幸運!哈哈哈哈哈——!!!”
“死吧!人類完蛋了!我們都完蛋了!”
“他維!如果你能聽到我的話,救救我吧!我不要這個廢墟世界了,求求你了,救救我吧,我想加入你的文明!我要活下去!!!”
躍動的火光明明暗暗,人們的步伐明明并不響亮,卻仿佛發出了地動山搖般的聲音。
“咚”。
“咚”。
“咚”。
每一道步伐落下,都像將此前人類所有的努力碾壓到了泥地里。
街道邊,一個年輕的馬尾辮女生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她不斷地呼喚著一個男生的名字,邊喊邊哭:
“阿卓,阿卓……”
“你快回來吧,我不阻止你參軍了,我不要你給我買鉆戒了,我只想要你回來。阿卓,你在哪里……”
忽然,她腳步一頓。
街道的另一端,一個熟悉的身影搖搖晃晃地朝她走來。他身形纖長,右肩膀微微塌陷,像極了她的戀人阿卓。
“阿卓?”
阿卓一步步朝她走進,在人們打砸搶殺的背景之下,他的腳步極為沉重。
“阿卓……你回來了?”女生捏著鉆戒,幾步走近,接近了她的戀人阿卓。
阿卓穿著一身白色的防護服,背著槍,他似乎才從前線回來,面罩已經破碎了。他和馬尾辮女生是多年情侶,已經約定好結婚,只是在黎明計劃開始時,他主動選擇去了前線。在走之前,女生還為此和他吵了一架。
如今他回來了,一定是他想在最后時刻回來見她。
女生向前走了幾步,她很想給她的戀人一個擁抱,哪怕只是臨死之前。她也希望和他一同步入末日。
然而當阿卓完全走到她面前時,她臉上的笑容褪去了。
血紅的光芒在阿卓后頸閃爍,他的一雙眼睛已經變成了鮮紅色。看后頸紅光的亮度,他已經被完全入侵了很久,幾乎變成了一具行尸走肉,甚至沒有記憶和理智。
“……”女生靜靜地看著她失去理智的戀人。
“在被入侵后,你到底是憑著怎樣的執念,一步步走回來找我的?”女生喃喃自語。
前線距離這里這么遠,沒有食物,沒有取暖工具,沒有代步車,他就是這樣頂著破碎的防護面罩,毫無意識地,憑著失去理智前的執念,一步步躍過廣袤的沙地,頂著刺痛的黑霧,走回來見她。
人類到底有著怎樣突破軀體極限的意志,才能做出這樣的舉動?
她也一步步靠近他,將手上的戒指扔進了旁邊燃燒的火光之中。
“刺啦。”
隨著一聲輕響,曾經讓她對他發過脾氣的鉆戒,墜入濃烈的火焰之中,再也不見了蹤影。
“你還記得我嗎?”女生顫抖地凝視著他。
阿卓歪著頭,猩紅的眼中流露出困惑,他打量著女生,好像在看一個神奇的事物。她在他眼中好像有著與他人完全不同的意義,但他想不起來,什么都想不起來。
……她是誰?
……為什么他要走那么遠的路,受那么大的痛苦,回來找她?
……為什么在看到她臉上黑霧侵蝕出的傷痕時,他會那么難過?
她是誰?是誰?
很快,無法控制的暴虐與瘋狂自他猩紅的眼中攀升,他最后的思緒也被徹底壓住。
當失去理智的阿卓朝她撲過來時,女生沒有反抗。
被入侵的人到了最后,會無差別攻擊其他人,與怪物無異。
“阿卓,士兵們說如果后頸閃著紅光的人不死,黑霧濃度會上升,你不能留在這里。”女生說:“我帶你一起走,好不好?”
阿卓緊緊捏著她的脖頸,困惑地點了點頭。
她伸出手,抱緊了他,拽著他一步步往后退,直至退入了她身后的火焰之中,帶著他向后傾倒。到了最后,阿卓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他的瞳孔中流露出最后一絲清明,但他沒有反抗,反而抱緊了她。
“我,愛,你。”他斷斷續續地說。
“刺啦”一聲。
一對戀人墜入了火焰之中,發絲交融,臉頰相貼,發出“噼啪”的皮膚開裂聲,露出了很快被燒得漆黑的骨骼。
“我愛你……”
這是女生最后的回應。
“鐺——鐺——鐺——”
城邦的鐘樓響起凌晨六點的鐘聲。
一對鐘樓上的白鳥振翅而起,相攜飛往天際。
這個永夜,城邦四處燃起大火,一刻未曾停息。
鐘樓之下的一處房屋中,白發蒼蒼的老奶奶注視著大火,關上了房門。
她把給她外孫織好的毛衣放在床頭,打開了柜子,佝僂著腰,緩緩找出了幾十片鮮紅如玫瑰的藥片。
“今天還吃面嗎?”旁邊的搖椅上,坐著一個瞇著眼的老頭子。
老奶奶聽了,啐了一口:
“糟老頭子,你做的面,齁咸,這輩子是不想吃了。”
她將手中的藥片一列排開,放在老式裁縫機上。
黑霧透過他們漏風的窗戶,絲絲縷縷飄入房間,老奶奶撫摸著手上織好的毛衣,靠在搖椅旁邊,穿著她年輕時最喜歡的大花襖,一環銀手鐲,一雙黑布鞋。她對著鏡子張望著。
“別看了,還和年輕時一樣美。”
搖椅上的老頭子朝她伸出手。
她瞇著眼睛,臉上皺紋攪成一團,笑了一下,握住了她家老頭子粗糙的手。他們頭靠著頭,銀白的發絲糾葛在一起,仿佛融為一體。
“下輩子還吃面嗎?”老頭子問她。
“少放點鹽,少放點油,下輩子你再來巷口追我的時候,記得煮好一碗有蔥花的面……”老奶奶說。
“就你事多。”老頭子說。
將過量的藥片吞下,老夫婦依偎著彼此,攥著彼此滿是皺紋的手,緩緩停止了呼吸。
他們頭挨著頭,肩挨著肩,就像挨在一起睡著了。
昏黃的燈光下,老奶奶無名指的銀戒指泛著光。
桌上一碗熱騰騰的蔥花面,在黑霧中仍然飄著白騰騰的熱氣。
“刺啦——”
蘇明安垂下視線。
城邦四處燒起大火,整片天空都被染得通紅。
純白的數據流包裹著他,從一格一格的監控畫面中,他看見了數不盡的人生。
末世當前,有些人選擇了靜坐。他們一個接一個,肩頸挨著肩頸,膝蓋挨著膝蓋,雙手抱著前胸,脊背挺得筆直,嘴唇緊抿一線,仿佛要與城邦同生共死。
外界的科考隊,研究員們依舊在道路上行走,拖拽著沉重的儀器,身后的瑩綠色澤像是一路星光。
有披著黑布的少女,走到枯骨面前閉目祈禱。在外界,仍然存在舊時代的圣職者,他們會為已死者念誦禱言。
想要回家的旅行者們,緊緊攥著彼此的手,即使他們最后被黑霧侵蝕成灰,也依然朝著家鄉的方向堅持邁出最后一步,直至徹底倒下。
眼瞳被黑霧燒穿了的士兵們,成群結隊地行走著,鋪下一路尸體,堅持將資源運送到能源站旁邊。
他們是理想主義者。
相信春天會到來,相信這不是人類的終局,相信只要做到最好,就能達成一個美滿的結局。
相信他們的城主,會為人類帶來復蘇的火光,相信他們留下的,不僅僅只是冰冷的文字與影像。相信希望不會枯竭,明珠不會蒙塵。
從個人角度看,這種結局的輸贏相差無幾,因為一個人的一生太短,遠遠比不上以億萬年計數的文明演化。但跳出個人,從廣闊的宇宙角度來看,任何文明都經歷過毀滅后適應重生的過程。
——當族群重新出現后,所有的一切就是文明的歷史。
“請繼續運輸下去,不要辜負李隊長的犧牲!”
“不必考慮我們的安危!”
“我愿立下軍令狀,一定會為您將資源帶回來!”
“向前走吧——去吧!去吧!!”
蘇明安注視著這些畫面,聆聽著這些聲音。他想起了自己曾經的承諾。他曾帶領全體人類種,對自稱神明的他維宣戰,也曾見證了廢墟世界的全部努力。
他望著屏幕里數以千萬計的死亡名單,眼中的數字卻越來越模糊不清。
上天總是把一個千瘡百孔的世界擺在他眼前,告訴他,你要救他們。要他力挽狂瀾,要他找到唯一的出路,要他在黑夜里點燃明星,要他成為火炬,要他拼盡全力拼殺到直到最后一滴血。
但這一次……
人治與機械治、新舊時代的更替、守秘者與背叛者、城邦統治與外城窺視、軍隊與派系的交鋒、文明之爭。
幸存的人們前往嶄新的下一世紀,而倒伏于黎明之前的先驅者無窮無盡。
——那再下一世紀呢?
——忒修斯之船又在哪里?
他如今悄悄構思的破局方法,會是正確的嗎?
難道一個存續于零維之中的,失去所有的,死不掉的神,才是一個文明的結局?
那翟星……
黎明系統站在他身后,無聲地注視著蘇明安,似是陪伴,又似是監視。
窗外飛來一只白鳥。
它落在他的機械戒指上,啄著“t0321”的金屬紋路,又落在他的肩膀,蹭著他微紅的眼睛。
“嘩啦啦——!”
初晨的風微涼,東邊的地平線隱約泛起一絲絲亮光,又被沉重的黑霧壓下,遠方建筑的輪廓在明滅中清晰又模糊,四周靜謐肅穆。
他沉默許久,搭著手上的收音器,說出了最后的廣播:
“文明是個抽象概念,沒有人的文明延續,只是一種遺產。重要的是人,而非文明的意義。我深知這一點。”
“是我沒能抵御成功他維的入侵,是我沒能讓你們獲勝。”
“對于這個結局,我深感抱歉。我會帶著人類最后的火種,籌謀最后的反擊機會,手握人類最后的信息與資源……”
“——我對你們每一個人,都表示由衷的敬意。”
“沒能帶你們踏入春天……”
“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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