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后,蘇明安的意識沉沉浮浮。
他隱約聽到兩個人的聲音。
“——凌晨三點,我收到了朝顏的死訊。”蕭景三的聲音。
“——是。”神靈的聲音。
“——是你殺了她?”蕭景三的聲音。
“是啊。所以,你們這次的抗爭失敗了。蘇明安無法脫離我的控制,他屬于我了。”神靈的笑聲。
蕭景三沉默了許久。
“——在世界重置之前,我可以請你放他自由嗎?”蕭景三說。
“——你應該知道,游戲的勝利者,有資格獲得一切戰利品,我不會放走他。而且,我這次不準備重置世界了,這條世界線(world
line),我很滿意。”神靈的聲音。
“——你!”蕭景三急切的聲音。
“——無論你怎么說,我都不會放他走。但你若是擔心,可以留在他身邊,陪著他。”神靈的聲音。
蕭景三沉默了很久。
“——蕭景三,你為何對他抱有這么大的感情,你和他現在并不熟吧?”神靈的聲音:“人類的情緒,我向來感到困惑。”
“——因為你只是沒生命的東西。”蕭景三冷冷道。
“——無所謂你怎么說。我會讓他安全地度過這二十天,在一切終結之后,把他安然地送出這個世界。這樣一來,大家都能得到皆大歡喜的結局。”神靈的聲音:“我會關住他,你要陪他嗎?”
蕭景三再度沉默了很久。
直到他的聲音變得低沉,變得沙啞,變得顫抖,像是最后一縷未盡的風。
“——好。”蕭景三的聲音。
在那之后,蘇明安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中,一個女孩牽著他的手,帶他走過盛放的百合花,她帶著劍繭的手有些粗糙,與他的掌紋相觸。花瓣倒映在她清澈的瞳眸中,而她附在他耳邊,輕聲地喊著——“偵探大人”。
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心口發芽,長大,那是一種他從未細細體驗過的,親人般的關懷和幸福。
他沒見過這種東西。
當他們走過長長的雪路后,他走到了海邊,一名提著草藥的醫女從房屋走出,微笑著喚他——“大皇子殿下”。
她的笑顏映在海邊的夕陽下,像是層層疊疊的火燒云。她胸前的十字架項鏈隨風飛舞。他在這一瞬間感受到了——苦悶的,令人屏息凝神的,痛苦的,甜蜜的,悠久的——情緒。
這又是什么?
他沒有體驗過這種東西。
他和她并肩在夕陽下坐著,彼此都沒有說話。
偶爾,他們會站起來,慢慢地在沙灘上走一會,海風吹起她的黑發,發絲有清新的檸檬香氣。
每當蘇明安有了夢醒的念頭,少女都會停下腳步,給他泡一壺紅茶,然后,蘇明安就不記得自己要離開了。
“——蘇明安,醒醒,醒醒!”
偶爾,蘇明安也會聽到一些聲音,這聲音朦朦朧朧傳來,并不清晰。
他會時常掙扎于這種聲音之中,想讓自己醒來,因為他有著很強烈的念頭——他并不習慣于安逸與幸福。這些會使他燙傷,也會讓他惶恐。
然而少女卻說:“這里才是現實,請你不要睡去。那些喚你醒來的聲音,其實是想讓你沉入夢魘。夢中是絕望的、痛苦的,會成為你一生痛苦的開端。”
偶爾,蘇明安會在海邊看到一只蹁躚的蝴蝶。
蝴蝶告訴他,這里是現實,他生來屬于幸福而非災厄,他生來屬于快樂而非痛苦,他生來屬于安寧而并非瘋狂。這里才是真正的——理想鄉。
這里沒有人會注視他,也沒有人會指責他。這里是幸福的,永恒的,理想的——一切的終焉。這是他所想打造的卻觸之不可及的——天堂。
“你喜歡這里嗎?”少女問他。
蘇明安只是搖搖頭,他隱約覺得,這里是不對的。
“為什么?”少女感到不理解。
“我不屬于幸福。”蘇明安說。
促使他沒有接受的原因,不是因為這里不夠幸福,而是因為他畏懼幸福。
就在這一瞬間,他感到手指在發熱,他的十指沒有任何掛飾,卻仿佛有一環本不該存在的戒指在發熱。
他抬頭,看向蝴蝶。
——蝴蝶在他的記憶里,應該具有特別的含義,以至于他在想到蝴蝶這個意象時,心中一陣一陣顫抖。可他此時望著蝴蝶時,卻想不起來這個含義是什么。
所以,這里只是夢。
他想要清醒,直到意識一點點脫離——
當他徹底突破夢境時,所有的幸福都消散了。少女望著他,低低地嘆息,像是望著某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狂妄生物。
蘇明安睜開眼,眼前是陌生的天花板。
這一覺睡得有些沉,他的意識朦朧了片刻,很快清醒起來——在車上被蕭景三打暈后,他來到了哪里?
“滴答,滴答。”
他聽到細微的聲響,像是液體落下的聲音。
于是他側過頭——自己的右手腕上,竟然箍著一枚沉重的鐵鏈。血液順著手掌心滑落,落入銅盆之中,一陣冰涼的痛感傳來。他已經回到了自己的身體。
他靠在床上,旁邊是窗戶,窗下是極高的樓房。
直到咯吱一聲,有人推門走入——
一身現代裝的蕭景三,眉眼低垂,緩緩走入。他腰間的木牌叮當作響,高馬尾隨風而動。他手中提著一柄煙斗,煙圈漂浮。
這一刻,仿佛有什么破裂的鏡子在此拼合,蘇明安聽到了自己急促的呼吸聲。
蕭景三的神情籠罩著陰郁,像是朦朧的林間輕霧,他臉上常有的笑容已經徹底消失了,嘴角無力地耷拉著。直到他與蘇明安視線對上,他似乎想露出一個笑容,然而面部肌肉卻僵硬至此,將他的笑容扭曲成半哭半笑的神情。
蘇明安很想說別笑了,笑得這么難看。
但蕭景三還是在笑,他似乎只剩下了笑的力氣,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剩。
“……你有什么要向我解釋的嗎?”蘇明安說。
為什么他被蕭景三打暈后,會出現在這種陌生的地方,甚至還在被放血。
蕭景三緩步走到他面前,每一步都極為沉重。
他瞇著眼睛,抽了口煙斗,卻側著臉,讓煙圈順著窗外的風溜出,以免噴到蘇明安臉上。
“……我們已經失敗了,你無法脫離神靈的控制,所以什么都沒用了。”蕭景三說:“你是適格者,你的血對神靈有用,所以祂讓我作為監守者,看住你,給你放血。”
蕭景三曾以為自己能抗衡命運,但他發現只要有一個環節出了差錯,一切希望都會破碎,像是什么都不曾抗爭過。
最終,連他自己也會失去自由。
蘇明安有種大笑的沖動。
像是看到命運的齒輪“咔噠”一聲,又回到了原點。
看著蕭景三悲哀的眼神,蘇明安開口:“放我離開。”
也許死亡回檔是最好的解決方案,但他記得神靈“禁止自戕”的話語。
“我做不到。”蕭景三說:“……您忘記吧。忘記那些以前的事,就當……副本剛剛開啟,您見過的事都不曾發生過。再過十四天,您離開副本,完美通關進度也會直接漲到一百,這是神靈承諾的,祂本身就是規則的利用者,祂不會毀約。”
蘇明安說:“——你要我忘記蘇洛洛,忘記林奶奶,忘記方舟計劃,忘記傳火者們,忘記——我已經追溯到的一切歷史?讓我安安穩穩待在這里,被關十四天?”
蕭景三抽了口煙斗。
他低聲笑了,明明是在貶低蘇明安,語氣卻像是在責罵他自己:
“……您就忘記吧。”
“反正您除了供血,也沒有其他作用。”
他的語氣中已經完全失去了慣有的戲謔,神情沉肅如雕像。
腰間的木牌叮當作響,他背過身去,不再看蘇明安。
“那你為什么要陪著我。”蘇明安說:“神靈的目標只有我,你可以逃走。神靈不能毫無理由地殺死一個人,你可以活下去。”
“我只是覺得,比起你一個人被神靈關著,還是我陪你好。”蕭景三說:“至少,有個人陪你說話,是不是?”
把自己扔進地獄里,是最簡單的。
蕭景三一直在試圖擊潰神靈……直到收到朝顏死訊的那一刻,他知道失敗了。朝顏一旦死去,人類的大局都毫無意義。
他只能盡可能保住蘇明安,至少蘇明安是無辜的。
神靈很在意蘇明安,祂把蘇明安關在了很高的建筑里,讓蕭景三去看守他,取走他的血。
“為什么朝顏死了,就算失敗了?”蘇明安必須要弄懂這個。
“她是……承載一切的人。”蕭景三說:“她的身上,擁有能讓我們反抗的東西,沒有了那個東西,在最終決戰時,我們無法直面神靈。”
“我明白了。”蘇明安說。
蕭景三疑惑地望著蘇明安。難道蘇明安還以為,有翻盤的機會?
蘇明安只是微笑。
他的肩頭,黑貓早就消失了。
往后的時間都很尋常。
蕭景三一直看守著蘇明安。
蘇明安時常會被拉入夢境中,他的意識一直很模糊,也許是受了室內熏香的影響,也許是神靈在控制他,不讓他保持清醒。
他有時會被屏蔽認知,忘了自己是誰,但夢中過于幸福的場景總會讓他感到惶恐。
于是他反復進行著被拉入幸福的夢,又惶恐地醒來的過程。
由于建筑物被隔絕,他無法得知外界經歷了什么,也無法感知到時間的流逝。
意識模糊時,有那么一瞬間——那么一瞬間,他仿佛看到了一雙眼睛。淡色的眼睛,像一輪滿月。那雙眼睛曾溫和地注視他,眼睛的主人也曾告誡他不要離開小城。
那是誰的眼睛?
離……明……月?
離……明……
離……
——那是誰的眼睛?
不記得了。
他能隱約記得前九個世界的經歷,關于第十世界的一切,卻被屏蔽了認知,逐漸什么都記不起來。
神靈會來找他,祂會遣走蕭景三,捧起蘇明安的手,仔細查看蘇明安手掌的傷口,然后露出微笑。
“不要擔心,沒事的,已經不會再有誰傷害誰了。”神靈溫和地告訴他:
“放心吧,世界照常運轉著。”
“我是你的朋友,我會照顧你。”
當蘇明安問起蕭景三時,神靈說,蕭景三只是一個陌生人,是來看守你的。他與你之間沒有發生任何故事。
神靈說,第十世界就是這樣的,沒有什么值得在意的故事,也沒有什么值得追回的歷史,大家都生活得很好。
神靈說,第十世界只有十四天的進程,而今天是副本開啟第一天。
神靈說,祂是蘇明安進入第十世界后見到的第一個人。
神靈說,如果你有想起一些零碎的畫面,不要在意它們,那都是一場夢,不是曾經發生的事。高塔之外,皆是天堂,大家都很幸福。
無論蘇明安想要什么,神靈都會應允,除了自由。祂猶如最耐心的朋友。
神靈時常會安靜地坐在床邊,泡著紅茶,神情極為安寧。
——直到時針指向下午一點。
“嘭!”
樓下傳來劇烈的爆鳴聲,神靈臉色微微一變,推門而出。
蘇明安迷茫地站起來,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下一瞬間,一只黑貓從窗外跳入,伸出爪子,將蘇明安的右手擺成激發“黎明永生”技能的手勢。
下一瞬間,“黎明永生”技能激活。
蘇明安的雙眼恢復清明。他摸了摸黑貓的頭,把它收起。
我低估了觸須怪物的實力。
無論嘗試了多久,我都無法擊敗它,它實在太強大了,聚集了太多的負面情緒。
最多戰斗到凌晨三點,我就會體力不支,被它“殺死”。
這樣的話,這條路走不通。我需要想辦法讓世界線重置,并在世界線重置之前,讓蘇明安多獲得一些信息,以便他下次破局。
——《朝顏日記》
一只黑貓告訴了我們蘇明安的位置。
凌晨三點,我聯絡上了諾爾·阿金妮。
他說,他會來結束這一切。
——《朝顏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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