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文笙許久沒有回答。
蘇明安知道自己不必多勸,蘇文笙想做什么事,那必然是蘇文笙的理想。兩位理想主義者在此對峙,蘇明安無法用言語使對方動搖。
蘇明安沉默時,忽然聽到歌聲:
“請別一去不復返……請別一去不復返.…..”
蘇明安環顧四周:“這是哪來的歌聲?”
“是人們頌唱給舊神的歌聲。”蘇文笙說。
孩子們在高唱反抗之歌。盡管孩子們在世界的各個角落,他們的聲音卻能傳遞到蘇明安的耳中,因為他是舊神。
蘇明安按住心口,他能聽到人們各式各樣的聲音。
“——蘇明安,那是神的名字。”
“——是我們的神。”
“——神回來了。
蘇明安抬起頭,不再細聽這些瑣碎的聲音,這些都是世界各地人們對他的期望。
“朝顏要贏了。”蘇文笙說。
蘇明安抬頭望去,火焰飛揚,波浪翻滾,朝顏身如火鑄,手中長劍攪碎波濤,猶如滔天火焰燒盡海域,翻天覆海。
她用力向觸須怪物刺去,一瞬間,刺穿了它。
仿佛某種固化的鐵幕被刺穿,某種無法抵抗的規則被粉碎,觸須怪物咆哮著癱倒在海域,掀起萬丈波瀾,海水之上仍然覆蓋著一層未曾燒盡的火焰。
——朝顏殺死了觸須怪物。
瑰麗血紅的天空中,少女的發絲由血紅一寸寸恢復為原本的漆黑,她的雙瞳依舊明亮,全身覆蓋著一層灼灰,身后的朱紅之羽緩緩收回,猶如逐漸燃燒殆盡的薪柴。
當她跌跌撞撞踩在沙灘上時,沙子都向下凹陷。
鮮血終于撐破了皮肉,從她的全身毛孔破裂而出,頃刻間將她染成了血人。與此同時,由于心口紋印,蘇明安也感到了灼燒的痛感,但是并不強烈,朝顏承擔了絕大多數疼痛。
“去吧。”滿臉鮮血的少女側頭,看向他,她的眼角被染成緋紅的顏色,瞳孔依舊通透如翠鳥:
“……跨越世界邊緣,去吧,神靈無法再控制你。”
“你是自由的,蘇明安。”
她沒有觸碰蘇明安,她的全身都是肉眼可見的血糊和燒傷,原本白皙的皮膚幾乎找不到一塊好的地方。
她那令人無法抗拒的善意與灼烈撲面而來,令蘇明安都快燒化了。她的眼神這么真摯,這么明亮,讓他感到無法用言語表達的迷茫。
“……謝謝。”
海風吹動樹林,枝葉無序地碰撞。
漆黑的發絲飄揚在他的眼前,她躺在沙灘上,沙子顯現出結晶的色澤。
“你去吧,我休息一下……”朝顏喃喃道:“這里很涼快,有風,有鳥雀聲,我躺一會,就好了……”
白潤潤的眼皮遮掩了她的一對綠寶石,她纖細的身形陷在沙礫中。沙子蓄積在她微微起伏的胸口。
“……愛麗絲。”
朝顏沒有睜開眼睛,也沒有說話。
“……你是愛麗絲嗎?”蘇明安依然望著她。
他驅動輪椅來到她的身邊。
朝顏微微睜開眼,泄出眼皮之間的一線碧綠。
“我記得,在你每次睡覺前,你都會要求我念故事。”蘇明安說:“之前給你念的一首詩,是我在很久以前念過的,你想把它聽完嗎?”
朝顏沒有任何動作。
蘇明安取出血瓶,喂給她。
“當她在清晨開放。”他說。
朝顏微微瞇著眼,她的全身都是恐怖的燒傷,膿水順著皮膚滑出,坑坑洼洼的傷口令人不寒而栗,很難想象她此時多痛苦。
然而她卻像感覺不到一樣,表情柔和而寧靜。
像是在對暗號,她緩緩道:
“紅得像血一樣。”
“露珠不敢碰她,”
“害怕被她燒傷。”
幾顆糖果順著她的手掌滑落出來,很快燒化了。
女孩:偵探大人。
女孩:我本來以為,我的一生,就是在后巷里茍延殘喘,之后長大后像那些貧民窟的姐姐們一樣,很輕易地就會被他人欺辱……我對自己并沒有任何期望。
女孩:——但因為您,我開始期待未來了。
“當她在中午開放,”
朝顏似乎笑了一下。
她的笑容牽動了臉上破裂化膿的傷口,紫黑色的液體涌出,遮蔽了她的笑容。
蘇明安拿出布,擦去她眼眶邊緣的紫黑色液體,讓那對綠寶石依舊閃光,就像太陽下的玻璃。
“硬得像珊瑚一樣。”
“太陽靠近玻璃,”
“……為了看她閃光。”
女孩:我這輩子沒能感受到的溫暖,您在最寒冷的夜里給予了我。我這輩子沒能感受到的愛,您即使不說,我也體會到了。
女孩:這就夠了。
女孩:您愿意……相信我嗎?
詩到這里為止,二人沉默了片刻。
“蘇明安。”朝顏說:“你很想讓我叫你‘偵探大人’嗎?”
“愛麗絲……”
朝顏搖了搖頭,她伸手,似乎想觸碰他,在看到自己滿是膿水的手臂時,她又把手縮了回去。她苦笑著看了眼自己滿身的燒傷,抬起眼皮:
“我不是她。”
“很抱歉,你認錯了。我確實和她有相似之處,然而我并不是她。”
“那個還沒有長大的小女孩,還在游戲里等你。”
……不是嗎?
蘇明安的手一抖。他一時竟分不清,朝顏這話到底是不愿相認的謊言,還是實情。
朝顏是現世的人,很有可能是前代天使,她與《少女夢想計劃》中的愛麗絲本應毫無關聯。
“……好,抱歉,把你認成別人。”
“不過,我確實很喜歡你念的詩,我有時候會看你的夢巡直播,你給愛麗絲念的那些故事,你也可以念給我聽。”朝顏說:“我很喜歡……文學,還有音樂。”
說完這句話,她昏了過去。
蘇明安給朝顏架構了一個防御結界,隨后驅動輪椅前往世界邊緣。
蘇文笙跟在他身后。
“你知道跨越世界邊緣之后,會去哪里嗎?”蘇明安問。
“會去另外的世界吧。”蘇文笙說:“神靈讓觸須怪物駐守在世界邊緣,就是為了防止有人去別的世界。如今朝顏擊敗了觸須怪物,這里將成為兩個世界之間的通道——你真的不擔心,這會是一個潘多拉魔盒嗎?”
“我現在的行為,應該也在神靈的意料之中。”蘇明安說:“蘇文笙,如果你現在屬于神靈那一方,就不必跟著我了。”
蘇文笙笑了一下:“我只屬于我自己。”
電光火石之間,他忽然伸出手,手掌成刀,朝蘇明安劈去。
蘇明安早就料到蘇文笙會突然動手,他立刻激活了輪椅屏障,“嘭”地一聲,蘇文笙的手掌重重砍在輪椅屏障上,一股大力傳來,輪椅重重往下墜落。
“噗!”
海浪濺起,輪椅墜入海中。
“——轉頭,去找神靈吧,祂會幫你獲得完美通關的,不要再走下去了。”蘇文笙的聲音從海面上傳來,朦朦朧朧。
隱約的晨光順著深海灑落,蘇明安罩在輪椅的屏障中,耳邊滿是咕嘟咕嘟的海水聲。
“你真是……”蘇明安皺眉:“是你把我拉入這個世界當救世主,又是你讓我聽從神靈——你到底——”
“唰——!!”
蘇文笙揮手,一道鋒利的月弧撲入海底,割上輪椅的屏障。
Hp4239!(破防!)
血紅的數字跳出,蘇明安的輪椅屏障足有2820點生命值,卻被瞬間打破。他感到胸腹一痛,月弧割破了他的腹部,大量的鮮血在海水中漫出,瑰麗的艷紅色絲絲縷縷地向上漂浮。
蘇明安捂住腹部,他不相信這個蘇文笙是記憶里的蘇文笙,要么是他人假扮,要么是其他存在附身了蘇文笙,總之這個蘇文笙不可能是記憶里的那個高中生。
蘇文笙早已決絕地墜于藍月之下,就算是鈕祜祿蘇文笙,也不可能變成這個樣子。
“蘇……咕嘟咕嘟……”
屏障破裂,蘇明安的聲音湮滅在密閉的海水之中,窒息感首先來臨,其次才是傷口的刺痛。他驅使輪椅在海面下狂襲,現在不能和蘇文笙對戰,朝顏昏迷,他無法靈活地操控四肢,只有空間震動和審判可以制敵,這明顯不夠。
鮮血漂浮在海水之間,在他的疾馳下流出一道血紅的長絲,他捂住臉,擋住海水帶來的沖擊,心里默默數著數字,計算著自己屏息的時間。
二十一,二十二……
“噗通”一聲,蘇文笙同樣墜入海中,他瞇著眼,鎖定了這些血跡的源頭。
他伸手,掌心對準輪椅。
一聲脆響。
“安醬,后面——!他要殺你!”阿獨的尖叫響起。
蘇明安沒有辦法第一時間用審判,審判需要敵人在視野之內,而他無法回頭。他的手指用力地彎曲,向身后甩了個3000法力值的空間震動。
“轟——!!!”
海水傳來巨響。
身后猛地傳來一股極強的推力,蘇明安的意識模糊了一瞬間,仿佛被無盡的水浪沖擊在身上,他吐出一口血,輪椅不受控制地向前沖去。
月弧與空間震動撞上,引發了猶如海嘯般的沖擊。如果在海岸邊看去,海洋中心陡然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漩渦,無數的水紋波動著向四周震動。
“安醬,我們出水!”阿獨說。
“不行!”蘇明安眼前昏黑,立刻否決。蘇文笙的攻擊手段是遠程月弧,視野越好越有利于對方,而蘇明安現在基本是殘疾狀態,只有利用海水的昏暗才可能對戰。
“我早說了你要弄點水戰的技能吧!你看看,你看看。”阿獨果然沒有情商。
“你控好輪椅……”蘇明安一張嘴,海水涌入了他的口中,他立刻不再說話。
昏暗的大海之中,隱約的晨光并不亮眼,仿佛墜入了深不見底的深淵。
五十三,五十四……
蘇明安數著屏息的時間,他已經開始意識模糊,此前他只在高中學過游泳,連換氣都艱難,從沒有參與過這么大陣勢。他感到胸腔傳來火燒火燎的痛感,肺部已經缺氧。
“安醬,你的傷……”阿獨說。
從腹部飄出來的血色無比鮮艷,他被自己的血包圍在漆黑的海水中。
“蘇文笙他……真的想要你死啊,他現在很厲害。”阿獨說。
……他才不是蘇文笙。
蘇明安想著。那個人才不是蘇文笙,蘇文笙才不會變成這種樣子。
“嘩啦啦——”
這一瞬間,他感到自己身周有著輕柔的水流飄過。
一只手從后面探了過來,抵住他的后頸。
“找到你了,再見。”蘇文笙薄涼的聲音。
黑色骨釘在隱約的晨光之間,閃爍著刺骨的寒芒。
而蘇明安忽然勾起手指,傀儡絲浮現,拖拽著蘇文笙連連后退了數步。
“咔咔咔咔——”馬蜂窩般的槍口瞬間出現在輪椅上,對準了蘇文笙。
“你也……再見。”蘇明安說。
下一秒,無數火光發射!
面對蘇明安的突然反擊,蘇文笙的臉上露出一分錯愕,隨后他笑了。
最后一道月弧自他的手掌發出,沒有向那些炮火而去,而是筆直地沖向蘇明安的側身。
“轟——!”
海底一聲沉悶的巨響,炮火轟爛了蘇文笙的身軀,他的四肢分裂而向下墜落,脖頸露出碎骨。
同一時刻,月弧貫穿了蘇明安的側腰,從左側刺入,從右側刺出。
一聲輕響。
是上身與腰腹錯開,緩緩滑落的聲音。
蘇明安低頭,摸了摸自己的腰間,摸到了一片空洞。他的上半身不受控制地往右邊傾倒,看到了自己仍在輪椅上的雙腿。
……同歸于盡。
寧愿殺我,也不防御那些炮火。
蘇文笙你……對自己真狠。
蘇明安眼前昏黑,他盯著蘇文笙破碎的身軀,黑發的青年還有一口氣,在昏黑而深不見底的大海中,他們一同緩緩地向下墜落。
鮮血與內臟隨著海水向上飄揚,沉重的身軀向下沉墜。
蘇明安捂著自己的腹部,那里卻已經空了。
黑色骨釘反射著隱約的太陽光,刺入他的雙眼。
他眼神渙散地望著海面的光,它離他越來越遠。他仿佛只是一具空洞的軀殼……不,他現在確實是一具空洞的軀殼,他甚至能看到自己的內臟在他眼前飄過。
“蘇……明安。”旁邊傳來虛弱的聲音。
“滾。”蘇明安說。
他從沒見過這么神經病的原初。
“蘇……明安。”最后的聲音,蘇文笙又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一片寂靜后,海底黯然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