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破燈在夜色中炸響,點亮了大地。
黃紙燃燒的氣息、刀劍相交的聲音、中世紀魔法的流動聲……一時間,很難分辨這到底是哪個時代的戰爭,像是不同時代斷層于此。
諾爾坐在圣城最高的鐘樓之上。白鴿停駐在他的掌間。
鐘樓之下,是一眼望去看不到邊際的戰場。點燃這場戰爭的,是蘇明安令黑貓送來的“仙之符篆·擴大”。從圣城開始燃燒這枚符篆,讓特效藥聚于天空,便能釀造一場——覆蓋全世界的、喚醒歷史的大雨。
人們眼中的迷茫會被掃清,他們會——逐漸想起那個有著鮮花、有著自由的時代,鋼鐵叢林中死去的夜鶯——它們曾經屬于過去生機勃勃的森林。
幾十年前,世界上生活著一種美麗的鳥兒。
諾爾撫摸著白鴿的羽毛,俯瞰這場戰爭。
“嗚——”
夜色沉寂,號角聲響。
由人類自救聯盟領軍,一頭紅發的副盟主翟子沖在最前方,昕月與李團長緊跟其后。阿圣特王國的王爵克里斯蒂娜帶兵在后。李御璇與上清等人帶兵潛入地下,負責地下戰場。
“神靈真的不會趕回來嗎?”山田町一按住耳麥,在磅礴的炮火聲中大聲喊著。他全身覆蓋著盔甲,這是他在廢墟世界用積分換來的靈貓號高達。
“蘇明安說不會!相信他!!”耳麥那邊傳來伊莎貝拉近乎聲嘶力竭的聲音。戰場實在太吵了,幾乎很難聽清。
“路!我們能不能升空?只有把特效藥和仙之符篆同時弄到空中,還要啟動人工降雨的擴大器,然后才能——”這是阿爾杰的聲音。
“要護送——”路的聲音也駁雜不清。
藍色的月光悲憫地撫摸著圣城,蒸汽時代的騎士與神官們——還有數之不盡的圣盟軍們,牢牢守著防線。騎士們的面容覆蓋在鐵甲下,冷肅而決然。
——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在淪為鋼筋水泥之前,曾是它們世世代代的故鄉。
夢巡家易鐘玉、步修為,邱桂,楊秋露,牧天瑞身上縈繞著符篆的光芒,他們是戰場的先鋒。
——它們鳴叫、歌唱、哪怕被人捕殺,也依然撐著嘶啞的喉嚨歌唱。
蕭影帶著舊日教廷的人們來到此地,人們雖然不待見他們,但他們確實是強大的支援力量。
隨后,是龐大的玩家團體——這場戰爭中,積極性最高的竟然是玩家們。榜前玩家伊萊、艾葛妮絲,還有伯里斯的燈塔教,都帶著一批實力不俗的npc加入。
直到——它們被捕殺殆盡。我們成為了最后的“夜鶯”。當所有人都無法歌唱,我們的喉嚨仍在發聲。
來自樓月國的軍隊。由易將軍指揮,由風云劍客領兵,他們參戰的理由只有一個——為大皇子殿下而戰。
莫言則帶著古武世家的一批人,負責左右翼的保護。….
最后,是霍牧黎爾國的黑鵲,手持命運之劍。雖然這一周目他和蘇明安還沒有見過,但聽到人們要沖入圣城,他也來了。
早在蘇明安調查方舟計劃的時期,諾爾和山田町一等人就在默默行動。他們沒有在塔的期間展露光輝,因為他們一直都在厚積薄發。當第六天夜晚蘇明安宣稱神戰時,他們已經做好了隨時開戰的準備。
“蘇明安一個人頂在前面,那么危險地和神靈對剛。我們總不能只是揮揮熒光棒吧。”這是山田町一在第六天說的話。
蘇明安看似形單影只,事實上,他在每個勢力都留下了自己的身影。
人類自救聯盟,有不服從神靈的人們。都市守護部,有誓死尋回歷史的李御璇一家,有傳火者蘇世澤的屬下。舊日教廷,有蕭景三與蕭影。哪怕是圣盟軍與教會,也有神女愛麗絲和騎士溫德爾,甚至阿爾杰也混在其中。
中央研究所,有林云亭和伊莎貝拉。傭兵同盟,有玥玥。古武世家有易鐘玉與莫言。還有阿圣特的白朗蒂,霍牧黎爾國的黑鵲,尼伊民主聯盟的外交官路,伯里斯的燈塔教……甚至于,星羅棋布地分散在世界上的玩家們,身后都會有一批勢力。
蘇明安的調查并非徒勞無功。夢巡進度、方舟計劃、傳火者的故事、舊神的神話……早已讓他擁有了不俗的開戰基礎。所以朝顏才會認為——這確實是最好的一周目。
當水島川空刀指蘇明安的那一瞬間。
——人們的炮火沖向了圣城。
諾爾坐在鐘樓上,望著混亂的戰爭。
戰斗趨近白熱化,他卻始終沒有出手。
這些天,一直是他主導各個勢力,可以說功績都歸結于他。然而他此刻卻感到了迷茫。
“我是……我嗎?”他無法確認這個答案。
他看向自己的十指,傀儡絲如臂使指,就像他已經使用了無數次。然而他無法確認自己真的是自己,或者說……諾爾。
金色的頭發、藍色的眼睛、優雅的舉止與藍玫瑰、聰慧與美名……這構成了諾爾的特征。可是,剛才他接近黑貓時,黑貓卻警惕地退開了。
……就像是蘇明安事先叮囑過黑貓,要警惕諾爾。
仿佛蘇明安認為,此諾爾非諾爾。
諾爾沉默地望著高飛而起的白鴿。
“——坐標已鎖定在天空中。需要一個人或者一支隊伍,護送特效藥和仙之符篆上去。”耳麥響起人們的聲音。
“——不能使用遠程手段嗎?”
“——不能。可變性太大,需要足夠強的人護送上去,否則很容易被中途截斷。而且,雨需要下一段時間,如果仙之符篆被敵人中途拿走,雨就會立刻停下。”
“——霍牧黎爾國的黑鵲國主給我們提供了炸彈,據說是他準備了很久的毀滅性武器。只要引燃,大半個圣城都會陷入烈火中。”….
“——這樣的話,只要把特效藥送上去,再引燃炸彈,短時間內就不會被拿走仙之符篆。”伊莎貝拉冷靜的聲音傳出。
“——這需要犧牲。這個方案實行,護送仙之符篆的人也會被炸死。”
“——每一秒都有犧牲,這無法避免,只能盡快。”
“——我可以駕駛靈貓號送上去。”山田町一的聲音也很冷靜:“靈貓號有升空功能,我個人的戰力應該也夠。沒有別的人選了,你們幫我攔住天使。”“——山田町一,你別去,巔峰聯盟不能失去你。”伊莎貝拉的聲音。
耳麥聲音嘈雜。諾爾忽然低聲笑了,從鐘樓一躍而下。
山田町一抱著炸彈,正準備驅使靈貓號升空。他的頭發披散著,身上滿是燒傷的痕跡。
“我來吧。”諾爾扶住他:“你戰力不夠。”
這種不成功就成仁的計劃,護送者的戰力越高越好。
他沒有管山田町一的挽留,直接推開山田町一,近乎自毀般地坐了進去。在這一瞬間,他大概知道自己不是真的諾爾了,真諾爾不會這么沖動。那他算是什么?
第一天夜晚,他穿著廣袖流仙裙款款而降,邀請他記憶里最好的摯友去探險。他曾經在第一座塔的實驗城殺死了一個假的山田町一。
但他沒料想到,原來自己也有可能是假的。他從來沒有感覺到,自己的一些話語也能是神靈事先編造。
“諾爾,你不可以去。你死了,權重那么大的積分就……”山田町一滿臉不理解。
而諾爾伸出手,隔著靈貓號的玻璃屏,點在山田町一鼻尖。
瞇起眼睛,瀚海般的雙眼凝成一線。
“假的。都是假的。”諾爾笑了:“外貌可以偽裝,聲音可以調整,記憶可以灌輸,實力可以植入,你們——也許都是假的。你們這么無私地幫助蘇明安——驅使你們的卻并非你們的真實情感,而是植入的熱情與愛。我們也許……誰都不是真的。”
“你在說什么?”山田町一知道自己智商與諾爾差距很大。但這些話真沒聽明白。
諾爾卻擺了擺手。
“如果我死了,沒有掉落裝備,那么,我就知道自己是誰了。”諾爾勾起嘴唇:“熱衷于探究未知的、無所畏懼的、熱情洋溢的冒險家,這樣的角色設定——置死地而后生,只為了弄明白一個問題的答案。山田町一,你告訴我——真正的諾爾,他會這么做嗎?我在這一瞬間擁有了自由嗎?”
山田町一怔怔地凝視著他。
靈貓號就在這一瞬間啟動。
對著記錄儀,諾爾緩緩抬起了手,比了個“ok”的手勢,同時,他眨了眨右眼,緩緩笑了。
在他的記憶里,這是——不必救我的意思。
就算靈貓號被炸毀,記錄儀的影像也會留下來,讓蘇明安看見。….
是暗號?
大概吧。
也許這只是神靈觀察出來的結果,也許這個暗號還有別的含義,但他應該不是諾爾,所以他不知道。
他眺望窗外,藍月寂靜,火焰直入蒼穹。星河凝視著他,月色撫摸著他的滿頭金發,玻璃外的風景格外溫柔。
他摸著手中的傀儡絲。其實他早就清楚了問題的答案。只是根植于心底的情感告訴他——不要再去當這個“諾爾”。
你會讓他迷茫的,你會讓他懷疑的,你會讓他連接頭暗號都不敢相信。
他是最后一只夜鶯,而你不是,你是神靈捏造出來的……讓夜鶯徹底噤聲的陷阱。
自由而高傲的飛鳥,即使是偽造產品,也不應當接受自己受制于人。
當靈貓號升到最頂端,所有的雜音都消失了。
諾爾對著記錄儀,抱緊了懷里的炸彈。
“我想到了一段記憶,那份感覺已經很模糊。畢竟是植入進來的記憶,并非我親身經歷。”諾爾輕輕說:
“記憶里,有一個很像我的人曾經說過,他才不會為了大義而死,因為他是飛鳥。”
“我也是飛鳥,蘇明安。即使我不知道自己在成為‘諾爾’前,到底是誰。但是,我腦中與你相處的那些記憶告訴我,飛鳥應該是在天空中的。”
“我以我的死亡告訴你——我也許并非諾爾本人。請你記住——其他人,也可能不是他們本人,即使他們自己也不知道這一點。”
“雖然概率無限低,但如果你發現,我真的是諾爾本人……你可以回檔救下我。但如果,我不是諾爾本人……”
火焰在他的手中燃燒。
“你就記著,有一只飛鳥,死在了天空中。”
通紅的眼眶流下淚,金發少年在冰冷的記錄儀前孤獨地笑了。
“……因它也忘卻了自己的姓名、年齡、外貌、家庭與歷史。”
當第一聲火光爆裂于靈貓號,天空中第一滴雨落了下來。
飛鳥至死仍眷戀著舊神口中曾經描述的森林。
想象正腳踏陽光斑駁的森林之中,綠葉垂落,繁花盛開,行走在高山流水之間,抬起頭時,春日的桃花落在肩頭。
絢爛的火光爆炸,鐵片一塊塊砸落在地,靈貓號四分五裂。
“唰唰唰——”
雨水流下了第二滴,第三滴,第四滴。
鐵塊砸下了第二片,第三片,第四片。
最后,靈貓號徹底消失在火光中。
雨點連成了線,線擠壓成了厚厚的雨面,隨后“嘩——”的一聲巨響,傾盆大雨從天際落下,覆蓋了整片大地。
蘇明安抬起頭。最后一縷月光眷戀于他的額頭,隨后輕柔地一滑而落。
雨就在這一瞬間淋了滿身。
血與水順著他心口貫穿的黑刀緩緩流入大地,仿佛滄海歸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