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幾次欲言又止,最后卻還是化作一聲嘆息。
天子不知道誰可以相信,這是眼下最嚴重的問題。
楊彪、士孫瑞等老臣心心所念的是恢復舊制,裴茂父子等河東新貴想的是謀取私利。關東系三心二意,既不肯旗幟鮮明的反對袁紹,還不忘爭權奪利,維持關東人的優勢。
在這些心思面前,天子的生存都成了可以討價還價的條件。
所以他只能通過婚姻的方法來保證。
“公達,是福是禍?”
“成則是福,敗則是禍。”荀攸語氣淡淡地說道:“從你起程赴朝的那一刻起,福禍就注定了。現在不過是又增加些賭注而已。”
荀彧盯著荀攸看了片刻,忽然笑了。“公達,論決斷,我不如你。”
荀攸微微欠身,卻不回答。
“聽裴巨光說,你今天遇到他了?”
“我在釣魚,看他在路邊躊躇,就說了兩句。”荀攸將他與裴茂相見的經過說了一遍,最后又評價道:“裴巨光志向甚大,而才力不及,不堪大用。”
荀惲駭然變色。
荀彧瞅瞅荀攸,也頗感意外。
荀攸很少如此評價某個人。
“眼下要倚重他與河東大族商榷,不得不有所委蛇。”荀彧解釋道。
荀攸點點頭,緩了口氣。“陛下要征討匈奴,鐵官打造的軍械至關重要,我擔心他影響了裴文行的心境,不得不多幾句嘴。”
荀彧目光微閃,突然意識到這幾天爭論天子是否應該親征匈奴的時候,荀攸一直沒有發言。
不僅公開場合沒說過,私下里也沒找他商量過。
“公達,你支持天子親征?”
“陛下天天練兵,不就是為了親征?”荀攸站了起來,甩甩袖子。“士孫君榮浪費了機會,天子不會。他為這一戰做的準備非常充足,取勝是意料之中的事,區別只在于戰果大小,能不能一戰而定匈奴,威鎮北疆。”
荀彧大感驚訝。“是么?”
荀攸微微頜首。“華陰之戰,不過是天子小試牛刀而已。平定匈奴,才是天子的成名之戰。我錯過了華陰之戰,絕不會錯過這一戰。”
“可是,哪來的糧草、輜重?”
“對付匈奴人,以戰養戰才是最可行的戰法。”荀攸笑了笑。“但有瞻前顧后之心,便無決勝之可能,全身而退或許便是最好的結果。若是如此,不如不戰,以免遺禍。”
荀攸說完,拱拱手,轉身告辭。
荀彧半晌沒動彈,想到了天子盔甲上厚厚的塵土。
荀惲也嚇得臉色紅一陣白一陣。
荀攸的話雖不多,透露的意思卻極其驚人。
天子的心思根本不在安邑,甚至不在河東。老臣也好,河東人也好,都擋不住天子的步伐,也改變不了天子親征的決心。
“父親……”荀惲顫聲說道。
荀彧抬起手,示意荀惲不用說話。
荀攸是什么脾氣,他很清楚。
若非擔心他在這個緊要關頭做出錯誤選擇,荀攸絕不會告訴他這些。
想到那些還在勾心斗角的老臣,想到那些還想和天子討價還價的河東大族,荀彧忽然心生憐憫。
不知不覺中,這些人已經被天子拋棄了。
你們跟得上就跟,跟不上就算,天子一路向前。
劉協擦完澡,叉著腰,在燈光下打量自己。
隨著糧食的初步解決,他肉眼可見的強壯起來,身上的肌肉越來越結實。
這不是健身房練出來的肌肉塊,而是成千上萬次揮刀、拉弓、挺矛練出來的肌肉。
如今的他,離一個合格的騎兵將領越來越近。
“陛下,臣妾奉詔侍寢。”宋都走了進來,目光落在劉協的身上,臉莫名的熱了起來。
“不急,朕還要練幾路導引。”
宋都咬著嘴唇,神情有些幽怨。“幾日不見,陛下的作息又變啦。”
他瞅了宋都一眼。“皇后沒對你說?”
宋都沉默不語,轉身去收拾床鋪,抹著已經鋪得很平整的被褥。
劉協心中明白,卻沒多說。
皇后、貴人的叫得好聽,其實都是些十四五歲的小姑娘,斗斗小心思是生活必備調劑品。
歸根到底,還是作業太少了。
“你父親還有多久能到?”
“按理說應該到了,可能是路上耽擱了。”提到父親,宋都來了精神。“陛下準備安排他做什么?”
“他能做什么?”劉協扭扭脖子,做起了放松身體的導引。
這是王越教的,說是每天早晚練習,可以保持身體的柔韌度。
“他做過常山太守。”
“武藝如何?”
“還行,比虎賁中郎將差點。”
劉協差點笑出聲來,停了導引,瞅了宋果一眼。
宋都有點不好意思,眼睛轉向別處。
宋泓的確有武藝,可是和宋果相比,差得不是一點半點。
宋果在陣前擲矛擊斃甲騎的事,如今可是人人皆知。虎賁們對宋果佩服得五體投地,不少人向他學習擲矛。
“既然做過太守,那就繼續做太守吧。”劉協一邊導引,一邊說道:“上郡、西河的太守缺任很久了,五原……”
“那幾個郡都沒人了吧。”宋都很失望,嘟起了嘴。
即使她不怎么關心政事,也知道并州諸郡只剩下太原、上黨還算正常,其他諸將大多名存實亡,有太守也沒用,說不定哪天就被匈奴人砍了首級。
“不是沒人,是沒官。”劉協做完導引,坐在床邊,輕輕吐了一口氣。“當官的不愿去,百姓無主可依,只能任由匈奴人欺負、奴役。久而久之,他們甚至忘了自己是漢家子民,習于胡風。朕要改變這一切,讓他們知道漢人才這是這片土地的主人。朝廷沒有忘記他們,朕,沒有忘記他們。”
宋都有點擔心起來。“陛下,臣妾……怕他耽誤了陛下的霸業。要不,陛下還是另外安排點事吧,他在常山任上的考績……可不太好。”
“有何不妥之處?”
“嗯……擾民。”
“擾民?”
“嗯。”宋都垂著頭,攪著手指。“冀州刺史彈劾他侵擾地方,險些導致民變。”
劉協笑了。
冀州刺史所說的民,大概率不是真正的百姓,而是地方豪強。
雖然不知道宋泓的能力怎么樣,卻不是個肯受人擺布的。但凡識相,肯向地方豪強低頭的,一般官聲都不會差。
汝南太守范孟博,南陽宗資主畫諾。南陽太守岑公孝,弘農成瑨但坐嘯。
在這個時代,不管事的太守才是好太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