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東。
荀或站在官道邊,看著一輛輛滿載著糧食的牛車從面前經過,眉頭微皺。
“府君,我等去了。”一個中年騎士來到荀或面前,倒持馬鞭,拱手施禮,滿面笑容。
“去吧,路上小心。”荀或揮揮手。
“唯。”中年騎士應了一聲,舉起手,搖了搖馬鞭。“向府君辭行。”
“府君保重。”
“府君保重。”
無數民伕大聲向荀或告辭,一個個臉上都帶著抑制不住的笑容。雖然前程辛苦,來回要幾個月,但他們這一次送錢糧去行在,不僅可以減免一半賦稅,還有機會留在行在,聽候天子調遣,參與圍城之戰。若是立了功,還有賞賜。
在他們看來,這功勞幾乎是白撿的。
天子戰無不勝,十幾萬大軍圍城,豈是鄴城擋得住的。
看著民伕的興奮,荀或心情很復雜,不知道該怎么說才好。
這些人和錢糧到了行在,天子底氣更足,又不知道會搞出什么樣的事來。
“府君,唐夫人來了。”一個隨從趕了過來,低聲說道。
荀或回頭一看,在樹蔭的掩映下,看到了唐夫人的涼辒車一角,便點了點頭,轉身走了過去。
唐夫人憑軒而望,見荀或走來,莞爾一笑。
“去哪兒?”
“去束水邊吧,順便看看今天的河堤。”
唐夫人點頭答應,輕敲車壁。
車夫振動馬韁,馬車緩緩起動,向北輕馳而去。
一路綠樹成蔭,涼風習習,令人爽心悅目。
荀或靠著車壁,一言不發,神情看起來依舊凝重。他從袖子里取出一封書信,遞給唐夫人。唐夫人接過,展開一看,便眉頭一皺。
“這個苑珪,是苑仲真之子?”
“是的。”荀或轉過頭,看著唐夫人,嘴角浮起一抹苦笑。“他從益州返回洛陽,遇到了袁術,被袁術推薦給天子。現在在蘭臺為郎,正在籌劃編撰《黨錮列傳》。”
唐夫人忍俊不禁,“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這袁術還真是人才,難怪他能逢兇化吉、遇難呈祥。”
荀或無語地看著唐夫人。“你還笑得出來?”
唐夫人瞥了他一眼,繼續讀書信。“我為什么笑不出來?我覺得這挺好啊,人盡其才,物盡其用。這苑珪既是黨人之子,由他來負責編撰《黨錮列傳》,總不會還覺得朝廷有成見吧。”
她突然停住,歪著頭沉吟片刻,眼皮一挑,看向荀或。
“你是擔心天子疑心你們叔侄?”
荀或點點頭,嘆息道:“苑珪寫信給我,不僅是因為其父苑仲真與我荀氏的舊誼,還是覺得我和公達能夠影響天子。這件事傳到天子耳中,豈能不疑?”
唐夫人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么,繼續讀信。
這件事的確有些麻煩,難怪荀或會派人請她來。
看完信,唐夫人沒說話,沉默了很久。
荀或看著她,也沒急著說話。
馬車來到束水邊,荀或與唐夫人下了車。荀或的夫人唐氏已經到了,正挺著肚子,在河邊看風景。荀或的次子荀俁赤著腳,在一旁玩水,聽到聲音,轉頭一看,開心的大叫起來。
“小姨,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一邊喊著,一邊張開手臂,飛奔而來,撲入唐夫人懷中。
唐夫人一把抱住,在荀俁臉上親了兩下,笑盈盈地說道:“想小姨了?”
“嗯。”荀俁用力點頭。“小姨再不回來,我就要去長安找你們了。”
“下來!”荀或虎著臉,喝了一句。“君子慎獨,成何體統。”
荀俁下了一跳,下了地,卻不肯走,牽著唐夫人的手撒嬌。唐夫人低頭說道:“要不,隨我回印坊住幾天吧。我從長安帶了些好玩的東西回來。”
“好啊,好啊。”荀俁歡天喜地,一熘煙地跑去母親唐氏身邊,央求母親向父親求情,讓他隨唐夫人回印坊去住幾天。
荀或有點無奈。“你把他們慣壞了。”
唐夫人看著荀俁,微微一笑。“你子女多,只覺得煩。我沒有子女,就特別喜歡。這就是豐儉不同,不能一概而論。”
荀或眼神微動。“家事不妨如此,國事卻不可不持正。”
唐夫人一聲輕笑。“真要是持心平正,你又何至于如此患得患失?你是信不過公達,還是信不過天子?”
“天子睿智,我豈能信不過。至于公達,我也沒什么好擔心的。論起揣摩天子心思,他比我更擅長。”荀或難得地笑了一聲。“否則的話,天子也不會付他兵權。”
“既然如此,那你還有什么好擔心的?”
“我擔心的是天下人心。”荀或臉上的笑容散去,一聲嘆息。“天子去虛務實,這本是好事。但凡事當循序漸進,不能操之過急。眼下鄴城未下,冀州未定,正當君臣共力之際,追究黨人的事,恐怕并非良機。黨人縱有千般不是,對朝廷的忠誠卻是母庸置疑的。天子這么做,無異于自掘根基。”
唐夫人轉頭看著荀或,嘴角輕挑。
荀或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避開了她的眼神。“難道我說得不對?”
唐夫人收回目光,澹澹地說道:“說來說去,還是不肯扒下那層道德君子的皮,不敢面對自己的真面目。文若,你說得對,你的確不如公達。不過不是不如他擅長揣測天子的心思,而是不如他勇敢。這可能也是他文武雙全,你卻只是書生的原因。”
唐夫人頓了頓,輕聲笑道:“畢竟說一句‘雖千萬人,吾往矣’很容易,真正面對利劍可就沒那么容易了,這可是真的會流血,會死人的。”
荀或面紅耳赤,幾次欲言又止。
他發現這次唐夫人從長安回來,性格又變了不少,言語犀利,幾乎是不留情面。
就和邸報上的文章一樣,討論的問題越來越深入,越來越直接。
“說什么呢,搞得這么激烈?”唐氏一手牽著荀俁,一手扶著肚子,走了過來,含笑瞋了荀或一眼。“就算是熟不拘禮,你也不能這么說話。剛剛還說兒子要慎獨,到自己怎么就忘了?”
一邊說著,一邊松開了荀俁的手,輕輕一推。
荀俁會意,飛奔過去,牽著唐夫人的手。“小姨,我們去玩水吧。”
唐夫人被荀俁拽著,下了河岸,脫了鞋襪,與荀俁玩起水來,一時笑語聲不絕。
唐氏走到荀或身邊,低聲說道:“你們都說什么了,吵成這樣?”
荀或無奈地擺擺手。“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或許是我自己老了,跟不上形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