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正說著,有人輕敲車壁。
劉協將車窗拉開一條縫,露出童子郎何晏的半張臉。
“陛下,印坊快到了。”
“知道了。”劉協關上車窗,對荀彧說道:“我們稍后提前下車,從側門進去,盡可能不驚動其他人。印坊最近在擴建,側門不能行車。”
荀彧點了點頭,暫時中斷了話題。
車停了,兩人下了車,在兩個來迎的侍女引導下,經過側門,進了印坊后院。除了荀文倩母女,只有史阿和另一個散騎劍士跟著,其他人以及車馬都遠遠地離開了。
唐夫人在后院等著,一見面就曲身行禮,向劉協請罪。
劉協擺擺手。“嫂嫂是印坊主人,客隨主便,理當如此。”
唐夫人有點尷尬。怎么聽,劉協這句話都有點賭氣的意思。
別人可以客隨主便,天子可不是普通的客人。就算不上升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的高度,僅就印坊而言,天子也才是真正的主人。
從當初提議到后來的經營,天子都是背后的推動力量。
別的不說,如果沒有邸報和教材這兩個穩定的業務,她未必就能比別的印坊經營得更好。沒有天子這個靠山,她也請不到王粲等人舉行薦書會。
“陛下此言,臣妾愧不敢當。”
劉協正要再說,荀文倩笑道:“嫂嫂,你就不要糾結這些了,還是盡快安排落座吧。待會兒客人都來了,你一直不露面,可不合適。”
唐夫人鬧了個大紅臉。
荀文倩與她相處,一直是以母族的親戚關系稱她為小姨,現在卻以夫族的親戚關系呼她為嫂嫂,固然是將天子擺在父族前面,也是提醒她,天子待她可不僅僅是君臣之間的關系,更有家人的因素。
“陛下,請。”
唐夫人側身前行,將劉協等人引到準備好的樓上雅間。這里有雕花的窗棱,可以俯視整個大廳,卻不用擔心被樓下的人看見。
唐夫人又說,為了掩人耳目,避免有人猜到天子在此,她又請了幾家的女眷,就安排在對面的房間。兩個房間隔得比較遠,只要不特意大聲說話,里面說什么,沒人可以聽到。
“都是誰家的?”荀文倩問道。
“故太尉張溫的遺孀,樓船校尉婁圭、假校尉黃忠的夫人,還有南陽本草堂名醫張機的夫人,百草廳掌柜何咸的夫人……”
唐夫人一口氣報了幾個名字,都是非富即貴,算是南陽大家族的代表。
劉協點點頭,從容入座。“嫂嫂去忙吧,不用管我。我和荀君還有事要談。”
唐夫人笑笑,親手奉了茶,然后就退了出去。
劉協端起茶杯,品了一口,對荀彧說道:“荀君嘗嘗這茶,是你們潁川的茶,用新法炒制,外面可見不到。”
荀彧聽了,微微一笑,也端起茶杯。
自從茶葉大行其道,各種喝法陸續興起,讓人目不暇接。先是有奶茶,后有姜茶、花茶、糖茶,最近又有了什么作料也不加的清茶、苦茶。有煮的,有沖的,有泡的,各有其妙。各地不斷有茶樹發現,潁川雖然有山,卻沒聽說有好茶。
否則他一定會知道。
他人不在潁川,卻一直和家鄉有聯系,消息靈通得很。
更何況唐夫人與他也保持著密切的聯系,經常派人送一些新奇之物給他,其中就包括各地的茶。如果有好茶,他沒有不知道的道理。
仔細品了品之后,荀彧不得不承認,這茶的確沒喝過。
“這是什么茶?”
荀文倩說道:“嫂嫂自己種的茶,剛培育出來的。只有一顆茶樹,產量也就二兩。不送人,留著自飲的。”
“她什么時候回潁川種茶了?”
“上次探親的時候,在嵩山發現的茶種。”
荀彧心中疑惑,沒敢多說。
唐夫人家在郾城,地處平衡,離嵩山不近。她跑到嵩山去干什么?能發現茶樹,肯定不是在山腳下隨便轉一轉這么簡單。
“陛下,好像是王粲的聲音。”荀文倩低聲說道。
劉協凝神一聽,果然聽到了王粲的聲音。
王粲其實不適合多說話,他有點輕微的口吃,平時聽不出來,一旦聲音大了,或者辯論激烈,就會比較明顯。
他今天顯然有些激動,在二樓都聽得清楚。
“諸君,今天聚在一起,可不是讓你們來品嘗印坊的香茗和點心。雖然我也承認,印坊的香茗和點心令人齒頰留香,難以忘懷,回去之后怕是還要想上幾天。但是,我們不能滿足于口腹之欲,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商量,這就是圣人之業。”
原本喧嘩的樓下安靜下來,只聽到“啪啪”的響聲,應該是王粲拍打書頁的聲音。
劉協看了一眼案上準備好的文稿,不禁笑了一聲。
唐夫人做事很細心,備選的文章、書籍已經準備了一份,就擺在他們的面前,隨時可以翻閱。想來樓下賓客的面前也是如此,王粲拍打的就是這些。
“圣人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我等書生,不敢妄言立德立功,只能在立言上有所貢獻。在座諸位,大多束發啟蒙,春秋不輟,由《論語》、《孝經》而及五經,旁涉諸子百家,用功十余載,讀過的書就算沒有五車之富,一兩車也是有的。”
有人大聲說道:“論讀書之多,誰能和你王仲宣相比。前有蔡伯喈贈書,后有蘭臺之藏,經眼者,怕有萬卷之巨,百車也裝不下了吧?”
眾人紛紛大笑,言語間不乏對王粲的羨慕,但仔細品,又不乏戲謔的味道。
書讀得再多,如果不能把握其意,也就是個移動書庫而已。對有過目不忘之能的王粲來說,這與其說是奉承,不如說是調侃。
“剛才那人是誰?”劉協輕聲問道。
荀文倩皺著眉,一時猜不出來。
何宴湊了過來,輕聲說道:“若臣猜得不錯,應該是潘濬。潘濬字承明,武陵漢壽人,師從宋忠,原本與王粲也有交情。后來因南陽郡學畫像一事,對王粲有些不滿,多次與王粲爭辯。今天這樣的盛會,他沒有不來的道理。只是甫開場便如此激烈,倒是有些不尋常。”
“為何不尋常?”
“潘濬雖是書生,卻好兵法,常說論戰如用兵,當以靜制動,后發制人。像這般一開口就咄咄逼人,不像他的作風。”
何晏想了想,眼中露出一絲小小的興奮。“除非……有援兵。”
荀彧在一旁聽了,用眼角余光瞅了一眼何宴,眉頭不經意的一蹙。
何晏還沒成年,就露出了好斗的習氣,怕是受天子影響不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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