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協知道袁譚與袁紹不同,也更麻煩。
以黨人自居的汝潁人大多聚集在袁譚身邊,他們不會善罷甘休,入朝之后,必然會引起更大的風浪。
單純讓他們閉嘴是不可能的,打散了也只會留下后患。思來想去,最好的辦法就是打包送走。
他相信,袁譚以及他身后的汝潁人不會甘心失敗,肯定覺得這是袁紹無能,不是他們的責任。如果聽他們的,絕不會走到這一步。
所以,他決定給他們一個機會。
你們不是不服氣么?那我就給你們一堵南墻,讓你們慢慢撞,撞到你們服氣為止。
當然,話不能這么說。
“如果袁譚確有用兵之才,我打算讓他任一方之任。或南或北,或東或西,以便一展拳腳。”劉協搓著手指。“汝潁人才濟濟,豈能局限一地。實現王道的方法也不會只有一種,理當百家爭鳴,各展其長,以求殊途同歸。”
楊彪心中一緊。
他聽懂了劉協的意思。
汝潁人太多,影響力太大,不能讓他們聚在一起,要分而治之。
聯想到荀惲西行,天子大概早就有這個想法,只是沒擺在明面上而已。
“楊公以為可行否?”
楊彪收拾心情,思索片刻。“這么說來,只有向南了?”
“為何?”
“向東是三韓、倭國,劉備治之。向西是西域,軻比能治之。南北是大漠,曹操、荀攸治之。唯有南方,尚未有大將鎮守。”
劉協哈哈一笑。“楊公,你閑暇之余,也應該讀點閑書,開拓眼界,不能只盯著大漢周邊。”
“陛下的意思是……”
“天下比你想象的更大。”劉協倒轉筷子,蘸了些酒水,在案上畫了一個草原。“三韓、倭國只是大漢的新東門而已,再往東,還有大片土地。據說武王滅商之后,有一支商人遺民就一路向東,在那里定居了……”
劉協一邊畫一邊說,真假摻雜,給楊彪畫了一個大餅。
反正楊彪也不清楚真假,等袁譚等人走出去了,他才有可能知道真相。到時候生米煮成熟飯,他們想后悔也遲了。
楊彪聽得一愣一愣的。
就理性而言,他不相信劉協說的這些,這些都是傳言,甚至連傳言都算不上。可是就經驗而言,劉協的確也不是信口開河的人。他說得這么篤定,想來必有所據,只是自己政務纏身,眼界不夠開闊,這才覺得異想天開,荒誕不經。
但有一點是好事,天子沒有殺袁譚和汝潁人的想法,反而想給他們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這才是王者的氣度。
比起固執甚至極端的黨人,天子更自信,也更謙遜。
上善若水。
太原。
士孫瑞彎著腰,鉆進了袁紹的馬車。
袁紹和衣而臥,一動不動,只是臉色有些泛紅。
士孫瑞在一旁坐下,順手拉上車門,卻將車窗拉開了一些,然后揮了揮手。
車外的袁譚等人看著士孫瑞,默契地轉身,離開馬車十余步。
沮授走了過來,與袁譚見禮。
兩人不約而同的一聲嘆息,心情很復雜。
士孫瑞靠在車壁上,看著窗外,幽幽地說道:“本初,一晃我們整整十年沒見了。你一定沒想到,我們會有這種方式見面吧?”
袁紹一動不動,只是將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遮住通紅的臉。
“你可以不見我,到了祁縣之后,要不要見子師?你也可以不見子師,到長安后,要不要見太傅和太仆?”
袁紹的身體顫了一下,緩緩拉開被子。“若非無顏相見,我又何必偷生至今?君榮,你素來多智,你說我是當茍且偷生,還是一死了之?”
士孫瑞收回目光,看向袁紹。
袁紹睜開了眼睛,只是沒看士孫瑞,眼神盯著虛空。
“你認輸嗎?”士孫瑞淡淡地說道。
袁紹沉默了良久。“不認輸也是輸。”
士孫瑞點點頭。“那你知錯嗎?”
袁紹緩緩轉頭,看向士孫瑞,眼神變得凌厲起來,還帶著幾分自嘲。“不知,還請君榮指教。”
“你沒錯。”士孫瑞幽幽一聲嘆息。“是我們錯了。”
“君榮這是……何意?”
“你沒聽錯,我也沒有取笑你的意思。不是你錯了,而是我們都錯了。”士孫瑞恢復了平靜,輕輕地撫著膝蓋。“這也是我與伯俊(魏杰)、元英(沮俊)、公與(沮授)的共識。我們最喜論道,卻不知道,用的都是術。以術為道,焉能成功?”
聽到沮授的名字,想到沮授可能就在車外,袁紹心中一緊。
半晌之后,袁紹才恢復了平靜。“依君榮之見,我不是敗于天子,而是敗于不知道?”
“就算你成功了,你能做得比光武皇帝更好么?帝鄉由南陽變成汝南,又能什么區別?你以袁熙為嗣子,郭后之事能避免嗎?”
袁紹無言以對。
其實他這些天也想過這些問題,結論和士孫瑞差不多,只是他不愿意面對,也沒機會面對了。
他現在想的是,自己是該活著受辱,還是該身敗名裂。
不管是生是死,他似乎都無法幸免。
袁術說的那些話,始終在他耳邊回蕩,一次又一次的讓他從睡夢中驚醒,然后睜著眼睛,苦熬到天明。
“君榮,我該怎么辦?”兩行濁淚涌了出來,袁紹泣不成聲。“我該怎么辦?”
“我不知道。”士孫瑞嘆息道:“我很同情你,但我沒有辦法幫你。這一切,只能由你自己去面對。”
“我該怎么辦……”袁紹失聲痛哭。
士孫瑞沉默了片刻。“你該怎么辦,我不清楚。但是我想,你或許應該想想顯思怎么辦。他不是你,他還有選擇的機會。如果他能成功,我們就不算失敗。”
袁紹忍住淚水,轉頭看了士孫瑞一眼。
士孫瑞神情肅穆地點點頭。
“他……還有選擇的機會?”
“我相信有。”
“去西域?自我流放萬里?”
“西域不等于流放。”士孫瑞說道:“你別忘了,舜流丹朱于豫章,秦政流放呂不韋于蜀郡,如今豫章、蜀郡可都是富庶之地。百年之后,焉知西域不能和明?”
袁紹詫異地看著士孫瑞。
士孫瑞的眼神很堅定,看不出一點猶豫,顯然早就做了決定,而且有成功的信心。
“那……我能為顯思做什么?”
“承受所有的責任,立他為嗣,讓他從容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