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輕飄,瑟瑟寒風,吹皺了湖面,也吹向了眾人的心間,將躁動的內心吹得平和,孑民先生不經意間的一席話,算是給了此次約戰畫上了一個句號。
“都散了吧,散了吧!”孑民先生微笑著,沖著學生揮揮手,并囑咐道:“都慢點,別摔倒了!”
“蔡校長,諸位先生們,再見!”學生們見此,皆低頭行禮,雖不舍,但也緩緩離去。
孑民先生目送著學生們緩緩離去,忽而轉過身來,抿嘴微笑,伸手示意道:
“諸位先生們,一起走吧!”
“蔡公請!”辜教授敬重道。
湯皖帶頭離開,卻是眼角余光看到錢玄與凰坎教授兩人正在眼神大戰,互相瞪著眼,誰也不讓誰。
這倆人的恩怨情仇,要是追溯起來,可以寫出一本恩怨錄,但是孑民先生的面子還是要給了,湯皖只好后退一步,湊到錢玄耳邊,輕聲說道:
“回去寫文章,噴他啊,杵著干著急也沒用!”
“哼!”錢玄不屑道,面若凝霜,斜眼瞟向凰坎教授,也知道今天是沒有機會了,索性甩手拂袖離去。
凰坎教授絲毫沒有怯意,蔑視著錢玄離去的背影,心里一肚子氣沒處發,忽然想起手里的《新年輕》,氣的直往地上扔,隨即才離去。
讀書社的學生們看著躺在地上的《新年輕》,肉疼心疼一塊疼,卻也知道凰坎教授正在氣頭上,但還是弱弱的問道:
“凰坎教授,這本《新年輕》,您還要么?”
聞言止步的凰坎教授,頓時吸了一口涼氣,面色駭人,回首看向學生們,冷言道:
“這《新年輕》,就這么好?”
學生們紛紛低著頭,躊躇不定,噤若寒蟬,沒人敢回答這個問題,卻是不時的偷瞄一眼躺在地上的雜志。
見無人應答,凰坎教授直喘著粗氣,走至學生面前,一眼掃過去,便用手指著學生的面龐,訓斥道:
“蔡校長剛剛才說要尊敬師長,你們就是這么尊敬的?堂堂七尺男兒,頂天立地,連一個問題都回答不上來,如何指望你們?”
“我再問一邊,這本雜志就這么好?”凰坎教授歷聲問道。
“好!”讀書社的學生們正視著凰坎教授,齊齊果斷答道。
“哼!這還差不多,沒丟了讀書人的臉!”凰坎教授撿起地上的《新年輕》,翻到《文學改良芻議》這一頁,本想撕下,再把雜志給學生,但是轉念一想,不禁心生傲氣,自嘲道:
“不過一本雜志而已?”
隨即遞給了讀書社的學生們,說道:
“拿去吧!”
學生們雙手接過去,齊聲彎腰行禮道:“謝謝先生!”
在學生們的目光里,凰坎教授背著雙手,昂首闊步的走向亭子外,心里豪氣沖天,喃喃道:新文學!來吧!來的猛烈些,便與你們正面一較高下!
校園里的通幽小徑,本應寧靜致雅,可惜,時至冬日,又無暖陽,天降小雪,樹木凋僻,只有路邊的三三兩兩枯草,截然獨立。
孑民先生不緩不慢,只身前走,湯皖和辜教授居后一步,分立兩邊,再者身后則是《星火》成員和保皇黨與復古派眾人,連走個路都分的清清楚楚。
“北方冬日里,天氣本就冷寒,我觀諸位先生,皆心生燥火,莫非以作御寒之用?如此一來,倒是省了買棉襖的錢,不過一件小小的棉襖對諸位先生來說,乃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情。但是我觀舉國上下,如今能買得起一件棉襖的人還是少數,不知兩位先生以為如何啊?”孑民先生一邊走,一邊心平氣和的緩緩說道,似乎若有所指,隱含深意。(此句意思不解釋,免的說我水)
“蔡公之言,言之有理,心悅誠服!”辜教授誠懇說道。
若說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能受到辜教授如此的尊崇,非孑民先生莫屬。
孑民先生在辜教授心中地位之高,可以用其曾說過的一句話來概括:這個世界上只有兩個好人,一人為他自己,另一人則是孑民先生。
“不知皖之先生,意下如何啊?”孑民先生依舊在緩慢前行,卻是問向了湯皖。
湯皖此時正在細思孑民先生話里話外的意思,一時忘記了應答,聽到孑民先生點名,隨即應聲答道:
“孑民先生言之有理,我辦的希望慈善基金會,每年冬天都要籌集棉襖給難民過冬,因此我甚是了解其中各類情況!”
“皖之先生辦的希望慈善基金會,我早有耳聞,乃是好事,不過今年已經下了三場大雪了,也不知難民情況如何?”孑民先生駐足回首,細問道。
“有了去年的經驗,今年一入冬就開始組織籌備,目前來說,很是不錯!”湯皖如實回答道。
今年設置的粥棚少了,最主要的還是許多難民都有了工作,掙到錢了,自然會買過冬之物,而且今年組織捐款捐物,流程更是熟悉了不少,省了許多事情。
至于整個北方地區,要說冬天里凍死人的事情有沒有,答案是毋庸置疑的,肯定有,但是首都城這一片,卻是比往年少了許多!許多!
“那就好!那就好!”孑民先生欣慰的笑道,旋即又轉過身去,繼續順著小徑,緩慢前行。
“豫才,我托你設計的校徽,進度如何了?”孑民先生又問道。
“稟蔡公,大致的樣子已經出來了,不過還需細致斟酌一番,方可定下!”迅哥兒跟湯皖身后,不卑不亢的說道。
“你做事,我向來是放心的,無需著急,慢工出細活嘛!哈哈....”孑民先生很是認可的說道。
這一條小徑,尋常不過一小會就能走完,如今有孑民先生在前壓著,緩慢行走了很長時間,才走到了盡頭,想表達的意思也很明確,耐人尋味。
原以為,有孑民先生居中調節,今日事畢,新舊文化兩撥人便就此離去,哪知走至小徑的盡頭,孑民先生卻是原地駐足回首,看向眾人,微微笑道:
“今日天寒氣冷,諸位先生又陪我走了這一段路,怕是冷的很。剛好,前幾日我去了教育部范總長那里,取了些好茶,不如去我辦公室喝上一杯熱茶,暖暖身子,如何啊?”
“范總長那里的好茶,想必不是凡物,感謝蔡公了!”辜教授首先說道。
“那真是有口福了,不甚榮幸呀!”湯皖隨即應和道。
“不錯,好好品嘗一番!”
“大冷天里,喝上一杯熱茶,舒服!”
一眾人等隨著孑民先生走向后面的辦公室,不過一會兒,十幾個人就把辦公會擠得滿滿當當,孑民先生從柜子里拿出一盒包裝的很是精致的茶葉,笑著遞給了湯皖。
“勞煩皖之先生,泡上!”
“應該的!”湯皖接過茶葉,開始尋熱水沖茶。
其實,這里面暗含了孑民先生對湯皖的指點,一方面辜教授和湯皖分別是舊文化和新文化的領頭人,另一方面湯皖年齡小,暗含尊老愛幼,因此才讓湯皖泡茶。
孑民先生在書架上停停找找,在一眾書籍當中,抽出一本古書,是《列子·湯問》,又翻到了其中的一片文章,說道:
“我許久以前,便讀到了一篇文章,其中的句意是能理解,但是道理卻是一知半解,正好諸位先生都在,又都是博學之士,剛好可解我之疑惑。”
眾人一聽,孑民先生遇到了難解的文章,便熱情說道:
“蔡公可讀出來,我們一起研究研究!”
“三人行,必有我師焉!”
就差來一句人多力量大了,便都整齊活了,湯皖自知對古文一知半解,就沒有湊熱鬧,而是將泡好的茶水,一一倒入杯子,遞送到眾人手中。
孑民先生似是笑話的自嘲道:
“說來也不怕諸位笑話,這篇文章諸位應該都讀過,《兩小兒辯日》。”
“日初出大如車蓋,及日中則如盤盂,此不為遠者小而近者大乎”
“日初出滄滄涼涼,及其日中如探湯,此不為近者熱而遠者涼乎”
“不知,諸位可否解惑啊?”
按照此時世界的科學發展,是可以對這個問題作出解釋的,然而,不幸的是,在座的都是學文的,沒有一個理科生,也就無法回答上這個問題了。
一幫老先生包括《星火》眾人,紛紛抓耳撓腮,交頭接耳的細聲探討,最終也沒能給出個確切的解釋來。
反觀正在遞送茶水的湯皖,聽到了孑民先生的問題后,不禁莞爾一笑,頓時想起了以前讀書的時候,語文老師的解答。
這個問題,用科學知識是很好解釋的,湯皖沒在意,攜著笑,準備繼續遞送茶水。
哪知湯皖的笑,在一眾愁眉不展,抓耳撓腮之中,顯得異常引人注目,眾人心中不禁生出疑問,莫非湯皖之已知其中奧秘?
錢玄和迅哥兒相視一看,立刻就能明白,大概湯皖是知道的,因為湯皖向來擅長此類問題,更是有《環球地理》此等著作。
“皖之先生,先停一停,可是知曉其中緣由?”孑民先生問道。
湯皖停下了手里的動作,見大家都看著自己,坦然答道:
“嗯,我確實知曉!”
“哦?”孑民先生走上前來,接過湯皖手里的茶壺,感興趣的說道:“皖之先生,先給我們釋惑,再繼續倒茶!”
“哈哈哈......”
大家伙都被孑民先生的話給逗的發笑,湯皖也不怯場,看向孑民先生,問道:
“先生,借紙筆一用,我畫出一張圖,大家自然就明白了!”
接過遞來的紙筆,湯皖在一張白紙上,畫出了太陽與地球的對位圖,并且借圖詳細的解釋了,兩小兒辯日的問題。
乃是由于中午的照射角大,地球表面獲得的熱能多,因而氣溫高;早晨照射角小,因而氣溫低。
至于中午看起來小,早上看起來大,乃是因為參照物光亮的不同,導致的視覺差異,才有了太陽在早上和中午的大小不一。
經過湯皖的詳細解釋后,眾人才恍然大悟,孑民先生用溫和的目光把眼前的一切盡收眼底,然后笑著說道:
“謝謝皖之先生的釋惑,你繼續忙活吧!”
“哈哈....”
又引來眾人的一陣低笑,孑民先生待笑聲止住,拿著湯皖畫的圖,由此引出邀眾人前來喝茶的原因,說道:
“兩小兒辯日,便是辯論,那么辯論的本質,則是辨明道理,這才是辯論的意義所在。反觀,則是失去了辨明道理的初衷。”
“孔圣人在兩千年前就已經給我們做了表率,是曰:不能決也,便是本著實事求是的態度,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然后孑民先生話題一轉,看向眾人,繼續說道:
“諸位都是北大教授,在外名聲頗享,社會地位崇高,乃是代表著才識,學問,品行,是許多青年學子效仿學習的對象,更是身肩教書育人之重責。”
“相比較教書與育人,我認為育人更為重要。何為育人?便是培養學生正確的價值觀,張載先生在橫渠教書時,曾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此四句正是我輩讀書人之心之所向。”
“特別是值此特殊時節,我泱泱華夏落難之時,外敵環伺,國力維弱,內憂外患,教書育人之責就更顯得更加重要了。”
“所以,諸位教授們啊,往后的一言一行都要慎重,要起到表率的作用。”
以上的一番話,雖未明說,但是背后卻是隱隱指出,今日新文學與舊文學當眾辯論的不雅,沒有起到應有的表率作用。
眾人被說的臉上面子掛不住,紛紛低下了頭,陷入了反思之中,隨后,孑民先生順勢拋出自己的目的,說道:
“想必我的北大改革理念,諸位先生都已經了解,即百家文化共存,競相發展。今日又剛好偶遇諸位先生辯論,而我又猜想,往后猶如此類辯論更是絡繹不絕。于是一時興起,思緒活躍之下,頓生許多想法,諸位先生或可聽之,或可采納!”
“即辯論之約法三章,一、對事不對人。二、辯論問題之本質。三、團結友愛,尊重彼此。”
第一點的意思是,辯論之時,不要攜帶個人情緒。
第二點的意思是,辯論問題,要就事論事,不談其他。
第三點的意思是,即使是激烈的辯論之后,也要遵守禮儀,尊重對方,共同營造一種友好的氛圍。
孑民先生一番言辭婉轉卻又態度誠懇的發言,令現場陷入了沉靜,不多久,便聽到辜教授一如既往的干脆利落說道:
“蔡公之意,我已明了,我先表態,不代表其他人,我辜湯生愿意遵守約法三章!”
對于孑民先生提及的約法三章,湯皖本身也是同意的,既然辯論那就辯論,何必扯一些其他的東西,大家真刀真槍的碰一碰就完了。
于是,毫不猶豫的說道:
“孑民先生之言,我亦雙手贊同,若是雙手不夠,在加上我的雙腳!”
“哈哈哈......”
眾人皆是被湯皖的笑話逗得發笑,頓時嚴肅的氣氛變得緩和一些,在笑聲中,大家紛紛出聲應和道:
“我贊同蔡公之意!”
“約法三章甚好!”
“甚好!”
孑民先生心里不禁松了口氣,眼前融洽的氛圍令人感到欣慰,這是新興向榮的征兆。
卻也是知道,這大概只是一種表面氛圍的祥和,但無論如何,能做做面子工程也是好的,總比臉紅脖子粗的當眾爭吵強上許多。
等眾人喝完茶,才逐漸散去,在回去的路上,其他人倒還好,唯獨錢玄板這個臉,氣鼓鼓的,像是誰欠了他錢不還似的。
“德潛,生什么氣呢?”湯皖瞥過去,問道。
“我不生氣,我什么氣也不生!”耿直的錢玄,用平淡的語氣說出了最氣的話。
“哈哈哈......”
大伙又都笑了起來,這就讓錢玄更加的生氣了,嘴角抽動著,梗著脖子質問道:
“有啥好笑的?”
隨即郁悶道:
“我懷疑孑民先生的約法三章是專門針對我的,這讓我以后如何發揮?”
“你發揮不了,凰坎教授一樣發揮不了,彼此彼此!”迅哥兒突然出聲道。
“德潛兄,你應該開心才對,約法三章只是針對線下約戰,又管不到報紙,那才是你的主場,更適合你發揮!”首常先生點撥道。
“是啊!”經首常先生一提醒,錢玄頓時感到撥開云霧見光明,眼前的黑不是黑,首常先生說的白才是真的白。
“德潛,你筆名該換一下了!”迅哥兒在適當的時候提示道。
錢玄的眼前瞬間又出現了一條康莊大道,大號用不了,可以上小號呀。
而湯皖也被提醒到了,不由得看向了迅哥兒,心里暗自佩服,果然是馬甲創始人。
于是,在隨后的幾天里,保皇黨和復古派的人,莫名的發現,多了許多陌生的名字,發表了大量的文章在噴他們。
然后,再與新文學這邊人的文風作對比的時候,發現了一個驚人的事實,有二十多個馬甲與錢玄的文風類似。
這也給保皇黨和復古派等一眾大佬,打開了一道天窗,尤其是凰坎教授,這幾天大號不敢上,憋屈的難收,這下可算是找到宣泄的口子了。
因此,在雙方眾多小馬甲的互相對噴之下,約法三章只能在風中凌亂,瑟瑟發抖,以至于關于《文學改良芻議》的爭論,又延續了之前的肆意噴人做派。
首都文化界最近關于“尊孔”和胡氏直的《文學改良芻議》的激烈論戰,很快就波及全國上下。
除了引起文化人的熱議外,南方的國抿黨也不甘示弱,主動向“尊孔”開炮,公開支持《新年輕》倡導的“打倒孔家店”的口號,與北方的進補黨唱對臺戲。
滬市的仲浦先生絲毫不落后于《星火》,提起筆桿子就開始寫文章,一是繼續“打倒孔家店”,二是聲援《文學改良芻議》,寫了一篇《文學革命論》的文章,準備在2月初的《新年輕》上發表。
仲浦先生既然接受了孑民先生之邀請,答應做北大文科學長,理應盡快去首都,與《星火》雙劍合璧,噴保皇黨和復古派。
然而,其他事情都已經處理好,唯獨被一件事情攔住了去路,那便是處理不好和遐延、遐喬的關系。
在此之前,仲浦先生托君嫚去找過,托孟鄒去找過,托白沙先生去找過,皆是無果,所以決定,親自去找兩個孩子談一談。
一月份的天氣,北方室外氣溫低至零下十幾度,尤其是北風一吹,簡直能凍死人;
南方雖說室外溫度沒有北方那么低,但寒冷的程度也絲毫不遑多讓,究其原因,便是因為南方空氣潮濕。
如果說北方的冷是可以躲在被子里避開的,那么南方的冷則是讓你無!處!可!逃!
震旦大學的門口,是一條寬闊的街道,同時在這周邊還有多所其他大學,來往人數眾多,尤其以學生為主。
遐延和遐喬兄弟倆,晚上住在《新年輕》雜志社店堂的地板上,白天則是打工賺錢自給自足,謀生路。
兄弟倆不在碼頭抗麻布袋之后,便開始替雜志社賣起了《新年輕》雜志,就在這條街道的邊上,隨意的往地上鋪一塊布,擺起了地毯,余著時間,則是去做做零活。
靠著擺地攤賣雜志和打零活,艱難的在滬市度日,硬是不接受其父親和其他人的資助。
滬市的天氣即使這么冷,但是街上依舊人來人往,皆是摟著雙臂,聳立著肩膀,隨便一呼就是一口白氣噴出,所以人們走的很快,生怕在這寒冷的天氣里多待一秒。
仲浦先生走在街上,向著前方遠眺,中間隔著無數個人影,遠遠的看到了正擺地攤的遐延和遐喬。
兄弟倆背靠著背,坐在地上,身前的地上撲著一塊布,上面整整齊齊的擺著兩摞《新年輕》雜志。
每當看到有行人的目光落在了地攤上的書時,兄弟倆便賣力的吆喝著:
“因為一篇文章,北大的辜湯生教授與皖之先生當眾論戰!”
“德潛先生與凰坎教授因為此篇文章,當場起爭執,大打出手!”
“看最新一期《新年輕》雜志嘞,胡氏直發表的《文學改良芻議》,便可一窺究竟!”
因為這些看向書攤的行人,在兄弟倆眼里都是潛在的購買對象,這便是精準推銷。
辜湯生,皖之先生,德潛先生以及凰坎教授都是有名氣的文人,能讓他們爭論不下的文章,自然能勾起這些本來就有興趣人的好奇心。
還別說,自從兄弟倆會了這招以后,生意倒是好上了不少。
仲浦先生站在遠遠的地方,看著遐延和遐喬,不一會兒功夫就賣了好幾本《新年輕》雜志,嘴角不由得露出了笑。
但是,嘴角越是笑,心里就越是難受,天底下哪個父親舍得自己的孩子,在這么冷的天氣里,坐在地上擺地攤。
事實上,仲浦先生在面對遐延和遐喬兄弟倆時,心里是犯憷的。后悔,虧待,以及不忍,如果要是用一個詞來概括,便是“對不起”三個字。
仲浦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涼氣,待遐延和遐喬地毯前沒人了,才慢慢靠近,直到走的稍近一些,才逐漸看清了。
兄弟倆此時正背靠著背坐在地上,借這么一小會功夫,瞇著眼打盹,遐喬的嘴唇還在上下動彈。
這兄弟倆,也沒個正經衣服穿,腳上的鞋子都破的不能在破了,遐喬的鞋子還稍好一些,至少能把腳給完整包裹住。
遐延的鞋子除了有不讓腳底板與地面直接接觸這個功能外,其他全無,腳指頭和腳后跟全部露在外面乘涼。
遐喬腿上的褲子短了不少,腳脖子到小腿的地方全部露在外面,仔細打量之下,才發現遐喬似乎長高了不少。
這個時節,兄弟倆上身還穿著薄衣,被塞得鼓鼓的,腰上露出了一片片的報紙,手上也被凍得開裂了。
“遐延,遐喬。”仲浦先生蹲了下去,輕輕呼喊道。
遐喬昨晚打零活,干的太遲,這會正困著,好不容易做到了一個可以吃雞腿的夢,正在夢里開心的大快朵頤,哪知卻被叫醒了。
可想而知,遐喬的心情是多么的難受,噘著嘴,喘著粗氣,揉了揉眼睛,等慢慢睜開眼后,瞳孔上驀的顯現出了父親的影子。
遐喬不敢置信,閉著眼又揉了揉,這才確定是父親,一時臉色既緊張又欣喜,連忙用胳膊肘在遐延的腰上蹭了蹭,驚訝道:
“哥!哥!他來了!他來了!”
“誰啊?”遐延被叫醒了,正張著嘴,打著呵欠!
“他!是他!”遐喬又喊道。
是的!父親這個詞,遐喬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喊過了,也幾乎不知道父親這個詞代表著什么。
上一次遐喬喊父親,還是湯皖來滬市的時候,一轉眼已經過去了一年多。
遐延立刻就知道遐喬嘴里的“他”是誰了,連忙站起身來,愕然回首,質問道:
“你來干什么?”
仲浦先生不經意的抬頭間,看到了遐延背后的衣服上,有個大洞,可以清楚的看到報紙,一時間,心里涌起一股酸楚。
隨即低下頭去,長長的嘆了口氣,才緩緩站起身來,看著遐延瞪著自己,頓時覺得自己這個父親做的太失敗了。
“之前讓你姨媽,孟鄒叔叔和白沙叔叔來找你們回去,你們也不回,我就自己來了,雜志賣的如何?”仲浦先生鼻子抽吸了一下,說道。
“那不是我們的家,我們自己可以養活自己!”遐延毫不猶豫的拒絕道。
遐喬畢竟才十五歲,看到父親來找自己,心里其實有些竊喜,但是聽著哥哥冰冷的語氣,只好偷偷瞟了一眼父親。
仲浦先生被遐延的話堵住了,一時竟無話可說,轉而看向遐喬,說道:
“遐喬,那你呢?”
遐喬低著頭,下意識的往后退一步,怯生生的說道:
“哥不回去,我就不回去!”
仲浦先生一時沒轍,不禁又倒吸一口涼氣,抬頭看向了天空,天色是灰蒙蒙的,光亮不顯。
于是,又扭過頭去,看向大街上的人來人往,但人來人往中總是有幾對父子在并肩同行。
“呼!”
片刻后,仲浦先生重重的吐出一口長長的白氣,已經變得有些討好著說道:
“回家吃一頓飯吧,你姨娘早上買了許多菜,做了一大桌子,你孟鄒叔叔和白沙叔叔也在家等著我們呢!”
聽的遐喬不禁吞了吞口水,而遐延卻是不屑一顧,再次嚴詞拒絕道:
“那不是我們家,你回吧,別妨礙我們賣書!”
仲浦先生無奈,只好從地攤前面,走到地攤邊上,沉思著,腦海里突然想起了湯皖之前說的話,父子之間要像朋友一樣,真誠的溝通。
于是,仲浦先生便學著遐延和遐喬的樣子,徑直往地上一坐,開始吆喝起來,賣雜志。
還別說,仲浦先生吆喝的有模有樣,而且氣質一看就是文化人,倒是引來了不少人翻看。
然后則由遐延和遐喬兄弟倆負責接待,不消一會兒,一摞雜志就賣掉了一半。
趁著攤位又沒人的間隙,仲浦先生說道:
“北大的蔡校長邀請我去北大當文科學長,我答應了,滬市的事情我都處理好了,剩下的就是不放心你們倆。”
“不用你擔心,這么多年你不在,我們照樣活過來了,也沒死外面!”遐延心里委屈,卻是倔強的說道。
不由得想起了,在老家擔驚受怕的日子,動不動清廷就派人來抄家抓人,有一次沒抓到遐延和遐喬兄弟倆,就把他們倆的堂哥給誤抓了,憑白無故坐了幾年的牢。
這么些年,仲浦先生在外奔波,基本沒有回過家,連兄弟倆的祖父去世,也沒回去,全靠兄弟倆的母親辛苦的操持家務,養家糊口。
最兇險的一次便是幾年前,袁大頭派人來斬草除根,幸虧兄弟倆命大,得友人相助,才逃之夭夭。
因此,稍大一些的遐延對其父親有著一肚子的怨言怨語,埋怨其父親非但棄家庭于不顧,還多次連累家里。
仲浦先生自知理虧,也沒反駁,而是目光真誠,袒露心聲的說道:
“北大的工資足夠一家人吃喝用度,我租一個大大的房子,你們倆去了以后,也有住的地方。”
“對了,遐喬,你不是最崇拜皖之先生么,到時候可以跟著他學習《環球地理》上的知識。”
“還有遐延,你可以考北大,到時候跟著皖之先生學習國際關系一科。”
“你去當你的文科學長,不管我們的事情,我們更不用你管!”遐延依舊倔強的拒絕道,只是話語間已經弱了一些。
仲浦先生知道遐延的委屈和埋怨,也不逃避,直言不諱道:
“這么些年,我做的很不對,沒有盡到一個父親應有的責任,我向你們道歉。這一去首都,往后回滬市的日子就少了很多,若是你們不隨我去首都,那就一年也見不到幾次了。”
“即使,你們最終不和我去首都,我也想與你們吃一頓離別飯,遐延,遐喬,回去吧!”
當遐喬聽到父親當面道歉后,心里的委屈一下子就消散了不少,畢竟才是一個十五歲的孩子,眼淚就不自覺的流了出來,扯著遐延的袖子,嗚咽道:
“哥......”
遐延抹過頭去,眼角有些濕潤,十幾年了,終于親耳聽到遲來的一聲道歉,另外還有遐喬的央求,頓時心里一軟。
又想起了,這么久以來,孟鄒叔叔的照顧,以及白沙叔叔的諄諄教導,心有一暖,即使再怎么置氣,也消了一下。
但是這十幾年來所受的苦難,又豈是這么容易消掉的,遐延權衡之下,點了點頭,便去吃上這一頓飯吧。
遐喬見個個點頭答應,立刻開心的笑了,抹干了眼淚,就要去收拾攤位。
仲浦先生心里一松,隨即蹲下,幫著遐喬收拾。
把《新年輕》挪到一起,在把地上鋪的布對角打個結,仲浦先生提起來掛在肩膀上,三個人就往家里走。
桌上的菜已經全部擺好了,孟鄒和白沙先生也早就到了,倆人正站在門口,看著來時的方向。
“你說,遐延和遐喬這倆小子,給不給仲浦面子?”孟鄒非常懷疑道。
“難說,我之前去勸,也是勸不動,他們倆心里氣著呢!唉.....”白沙先生嘆著氣道。
“我就說咱們三個一塊去,這倆小子不給他老子面子,也總給咱們倆面子吧,仲浦非逞強自己去。”孟鄒道。
白沙先生擔憂的盯著弄堂口的方向,很是明白他們父子之間的隔閡,其實心里已經不抱有期望了,卻是沒想到,弄堂的門口驀的出現了三個身影。
白沙先生擔憂的臉龐瞬間變得欣喜,拍著孟鄒的肩膀,指著前面,驚喜的說道:
“回來了,三個都回來了!”
“誒呀,果然是親生的,我們倆怎么勸都不行!”孟鄒卻是忽然開起了玩笑。
“還愣著干嘛,快過來搭把手!”仲浦先生老遠的就看到,這倆人在院門前杵著,一動不動。
“你這是替你兒子背的,是你應該的,我們才不湊這個熱鬧。”孟鄒指著前方,哈哈大笑道。
待走近了,兄弟倆齊齊行禮道:
“孟鄒叔叔,白沙叔叔好!”
“好!”孟鄒開心道,拍著倆人的肩膀,有所感觸道:“回來吃飯就好!”
白沙先生摸著遐喬的腦袋,看著上身衣服里面的報紙,很是心疼道:
“給你錢也不要,給你買衣服也不干,跟我還這么客氣干嘛!”
“白沙叔叔,您的好意我們心領了,可我們就想靠自己的努力生活,這不是已經賺到錢了么,下午就去買!”遐延亮出了纏在腰上的一個錢袋子,露出一個口子,里面都是賺的錢。
“你賺到錢,再還我就是,白挨凍了!”白沙先生笑著埋怨道。
哪知兄弟倆氣齊刷刷回答道:
“我們不怕冷!”
“易白沙,就別在外面磨蹭了,趕緊進來,別再給倆孩子凍著!”孟鄒站在里屋門口,招手催促道。
屋里暖和的很,仲浦先生居上位,孟鄒和白沙先生分居左右,然后遐延遐喬倆兄弟坐在下位。
只是這兄弟倆往下坐的時候,身上的報紙受到擠壓,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胸前凸出了一大塊。
君嫚見狀,心里難受,這兄弟倆自尊心特別強,誰的資助也不要,只是這胸口凸出的一大塊影響吃飯,便說道:
“遐延,遐喬,我去給你拿你們父親的衣服先湊合一下,等吃完飯再說。”
“不用了姨娘,我們已經習慣了,不礙事,不過是吃個飯而已。”遐延推辭道。
“這.....”君嫚猶豫著,不由得看向了仲浦先生,卻看到仲浦先生提著酒瓶子,就給兄弟倆倒酒,說道:
“少喝一點酒,暖暖身子!”
見此,君嫚也就不再去說了,正要去房里照顧倆孩子,便又聽到仲浦先生說道:
“君嫚,你也來坐,又沒外人在!”
“可是遐松和遐鶴還在房里睡覺!”君嫚不放心說道。
“讓他們睡唄,你坐下,整好六個人,吉祥數!”仲浦先生朝著君嫚招招手說道。
遐喬已經忍不住了,口水都快流出來了,大肥肉,雞腿,做夢夢到的都成了現實,哪還能顧忌得了別的,一塊接著一塊,很快就把肚子塞的滿滿的,胸口的凸起又變大了很多。
“吃慢點,又沒人跟你搶!”遐延瞥了一眼弟弟,提示道。
“哥,姨媽做的太好吃了,我沒忍住!”遐喬齜著嘴,樂呵呵的說道。
“好吃就多吃點,晚上還有!”君嫚看著姐姐的孩子,一時心里難受,眼眶有些微紅。
“不了!謝謝姨媽,我們吃完就走,下午有事,還要去買衣服。”遐延悄無聲息的拒絕道。
待仲浦先生喝了幾杯酒后,看向了倆個早已經吃飽,正端坐著的兒子,深吸一口氣,才說道:
“你們跟我去首都,可以安心求學,在滬市,還要打工,也沒個人照顧,我也不放心。”
“我們可以照顧自己,你...安心去首都吧。”遐延的語氣卻是又變得好上不少,但依舊堅持著自己的想法。
“還有幾天,再考慮考慮!”仲浦先生不忍道。
“早就考慮好了,我們要考震旦大學,學好法語,吳稚輝先生說,可以通過法華教育學會資助,去琺國留學!”遐延井井有條的說著自己的規劃。
“你們倆白天擺攤掙錢,晚上還要補習法語,還要考震旦大學,身體哪能受得了,不如就專心學習,我每個月給你們寄錢!”仲浦先生又后退一步,說道。
“你們倆臭小子,吃又吃不好,喝又喝不好,如何能安心學習,聽你父親的,好好學習就行!”孟鄒插話,教訓道。
“遐喬還小,不能餓著!”白沙先生擔心道。
哪知兄弟倆異常堅決道:
“即使你們幫助了我一時,也不能幫助我一輩子,我們要憑自己的雙手去創造幸福,請相信我們!”
兄弟倆的真情流露,打動了仲浦先生,卻也明白了,遐延和遐喬真的長大了,有了自己的追求,于是,不再強求,而是說道:
“你們能有這樣的想法我很欣慰,我尊重你們,到時候我把地址給你們,有困難寫信給我,還可以找你孟鄒叔叔。如果實在不行,就來首都找我,我永遠給你們倆留著房間!”
“我們肯定不會住進那個房間的!”遐延一臉堅毅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