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扒了皮的松樹下,衛燃六人圍坐在蒸騰著白色煙霧的篝火邊上,躲在用破毯子搭起的簡易帳篷下,怔怔的盯著架在篝火上的那只銅瓢,以及篝火周圍用來煮水喝幾個搪瓷缸子。
那搪瓷缸子里除了雨水之外,還分別飄著幾根青綠色的松針樅葉,這東西煮水的味道雖然實在不怎么樣,但卻能補充維生素。
毫無疑問,這做法來自衛燃的建議。
倒是那口已經開始沸騰的銅瓢里,不但有眾人吃剩下的皮帶塊,還有用到切碎的樹皮和樹干上刮下來的表層木屑。
為了讓這一鍋和“食物”這個詞幾乎不沾邊的“食物”味道好一些,劉班長還慷慨的往里面加了一小撮粗鹽和一顆辣椒。
“明天咱們在這里休整一天”
劉班長突兀的說道,“收集些木柴,順便也找找這附近有沒有什么野菜。”
“那咱們還追的上大部隊嗎”張二娃憂心忡忡的說道。
“追的上”
劉班長篤定的說道,“后面還有多遠的路要走誰都不知道,咱們沒有足夠的木柴,恐怕明天晚上就要凍死。
所以歇一天是必要的,這里難得能離開爛泥地還有林子找柴禾,下次在遇到這種條件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
聞言,眾人全都沉默了下來,能休息一天,能讓滿是大大小小各種傷口,但卻一直被爛泥臭水泡著的雙腳休息休息自然是好事。
但所有人也都無比的清楚,他們本就已經掉隊了,現如今每多休息一秒,就和前面的大部隊拉開了一步的距離。
他們更加無比清楚的知道,在這茫茫草地上,掉隊基本上等同于死亡。
不過是早死晚死罷了.
除了聽不懂漢語的小喇嘛,其余人包括衛燃在內,全都在心里冒出了同樣的想法,但他們卻保持著默契,都沒有把這絕望的現狀說出來。
等心不在焉的眾人喝光了杯子里的松針茶,劉班長也立刻拿起了搪瓷勺子,給每個人的搪瓷缸子里重新分配了均等數量的皮帶塊和同等大小的一勺樹皮,以及零星的一點綠色野菜。
隨手撅了兩根松針,衛燃挑起一坨樹皮吹了吹,緩慢的送進了嘴里。
排除了略顯滾燙的溫度,以及咸辣的湯水,這樹皮木屑的口感并不比那塊他嚼了幾乎一個下午才咽下去的皮帶好多少。
但他卻也不可否認,此時此刻他真的太餓了,這些并不好吃的食物送進嘴里不久,便被他下意識的吞進了肚子。
當這些粗糙的植物纖維帶著湯水的熱度通過食道進入胃袋的時候,他已經將第二口、第三口送進了嘴里。
很快,這搪瓷缸子里便只剩下了重新分配給他的四片皮帶。
和白天時候相比,這次因為燃料足夠充足,煮的時間夠久,這皮帶也已經略微膨脹了些。
試著夾起一塊送進嘴里,衛燃閉上了眼睛大口大口的嚼著,除了似乎好嚼了一些,這皮帶的味道并沒有任何的改善,甚至因為煮的夠久,皮帶上殘存的毛發根反而有些塞牙。
恍惚間,衛燃不由的有些想笑,他竟然在缺少食物的前提下塞牙了.
也不知道后世的人如果聽到有人這么說,會不會覺得是在胡扯。
搖搖頭驅散心頭的荒誕,衛燃艱難的將根本就嚼不碎的皮帶咽了下去,繼而將第二塊皮帶塞進了嘴里,沉默的繼續著剛剛的咀嚼動作。
用了大概10分鐘的時間吃完了這頓兩種意義上都不算“好”吃的晚餐。
衛燃重新給搪瓷缸子接滿了雨水泡上松針架在篝火邊,伸手拿起他的抗日大刀,一下下的劈砍著拽回來松樹樹冠,將那些仍舊潮濕的木柴提前架在篝火邊,和潮乎乎的衣服一起烘烤著。
至于那些松針,則被眾人鋪在了簡易帳篷里,以求等下能睡的舒服一些。
“衛燃同志,我來劈柴吧。”
李壯說話間搶走了衛燃手里的抗日大刀,“難得今天吃飽喝足還有足夠的柴燒,你用口琴給大家吹幾首曲子聽唄?”
“沒錯!”
張二娃跟著附和道,此時他正和季護士以及劉班長乃至小喇嘛,忙著用小刀把那些劈砍好的木柴表層粗糙的樹皮去掉,然后把內層那薄薄的一層含有淀粉的木質纖維刮下來收集到銅瓢里。
衛燃倒也不拒絕,痛快的將砍柴的工作讓給李壯,靠在擋雨的松樹樹干上,守著篝火吹起了他能想到的曲子。
嘩啦啦的雨夜中,除了劈砍木柴的聲音以及篝火燃燒時的噼啪聲,就只剩下了一直沒有重樣過的口琴曲。
從他最先學會的astimegoesby到他能借助金屬本子進入各個歷史片段后,最先聽到過的花之圓舞曲。
乃至他在列寧格勒和那些饑餓的孩子們共處求生時伴奏過的曲子,以及前些天給周圍這些紅軍戰士們伴奏過的曲子,甚至他在后世聽過的,所有有印象而且能吹出來的曲子。
“你會的曲子可真多”
就在衛燃吹完了一首學生時代曾經無數次在運動會時聽過的曲子時,季護士忍不住說道。
“是啊”
已經接替了砍柴工作的張二娃暫時停下手里的活計好奇的問道,“衛燃同志,你怎么去做挑夫了?”
“我就只會吹口琴,不會唱也不會別的樂器。”
衛燃理所當然的解釋道,“不過我力氣比較大,天生適合做個挑夫。”
“你這樣的人做個挑夫浪費了”劉班長下意識的說道。
“我喜歡做挑夫”
衛燃頗為較真兒的說道,“而且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貴賤,我可不覺的有什么浪費的。”
聞言,劉班長等人張了張嘴,終究沒有繼續這個話題。
同樣,生怕自己變得“有價值”的衛燃也收起了口琴,將砍柴的工作從張二娃的手里搶了回來,賣力的揮舞著抗日大刀一次次的劈砍著松樹枝杈來證明自己確實力氣大。
在眾人的忙碌中,雖然這場嘩啦啦的冰冷降雨一直都沒有停下來,但他們卻把拽回來的整個樹冠全都劈砍成了一根根木柴,并且仔細的刮掉了樹皮和樹干之間那層可以勉強拿來果腹的纖維,裝滿了銅瓢和衛燃的水壺套杯。
甚至就連帳篷里,都鋪上了厚厚的一層經過烘烤的松針。這一夜,衛燃等人守著徹夜燃燒的篝火睡的格外的舒服,篝火邊的銅瓢里,也徹夜熬煮著那些樹皮。
只有劉班長,時不時的便會爬起來,給篝火添上幾根木柴,順便再給銅瓢里加上一搪瓷缸子冰涼的雨水。
當衛燃一覺醒過來的時候,甚至錯以為自己正在喀山郊外曾經獨屬于自己的那塊棲息地里露營呢。
搓了搓臉讓自己徹底認清現實,他卻注意到,此時這狹小的帳篷里除了自己之外,只有還沒睡醒的小喇嘛。
將蓋在身上的茅草馬甲穿在身上,他輕手輕腳的離開了并不算多么溫暖的帳篷和仍在燃燒的篝火,戴上斗笠,循著腳印和隱約可聞的尸臭味道走進了這片松林的深處。
此時雖然降雨仍舊沒有停下,雨勢卻小了很多,天色也已經大亮,他更是得以看清,目光所及之處,每一棵樹的樹皮都被剝了下來,其中一些甚至被砍伐的只剩下個不足半米高的樹根。
時不時的,他還能看到明顯的宿營痕跡。
繼續往里走,他卻看到了脫帽致哀的劉班長等人,以及.他們身前,背靠著一顆大樹圍坐著的十幾名紅軍戰士的遺體。
這些紅軍戰士要么身上各處纏著紗布甚至土布,要么躺在堪稱粗制濫造的擔架上。
但無一例外,他們身上破舊的軍裝都穿戴的格外整齊。這整齊不止于每一個扣子都系上了,更不止于全都戴著軍帽卻唯獨沒有打綁腿。
更在于,他們的身上沒有任何看起來有價值的東西。沒有草鞋皮帶沒有武器彈藥,甚至除了坐在身下的紅軍斗笠,更沒有任何多余的東西。
除了這些人背靠著的唯一一棵沒有被剝掉所有樹皮的松樹。
這棵樹與視線平齊的位置,被從上到下削掉了一塊能有一米長,十厘米寬的樹皮,露出了一長條泛紅的樹干。
在這一條幾乎被風干的樹干上,用工整漂亮的黑炭字寫著一句.一句遺囑。
“同志們,別被我們這些傷病號拖累腳步,拿上武器繼續前進吧!去趕走侵略者,去拯救人民,去建設我們的國家,讓所有受壓迫的老百姓都能有尊嚴的活著!”
“立正!”
淅淅瀝瀝的雨幕中,劉班長啞著嗓子嘶吼著,“敬禮——!”
“唰!”
淅淅瀝瀝的雨幕中,手拿斗笠的劉班長、李壯和張二娃以及護士季春蘭動作一致的抬起了手臂。
“謝謝.”
衛燃無聲的呢喃著,同時也取出了相機以最快的速度一番調整之后,趕在劉班長等人放下手臂之前,朝他們按下了開門。
等劉班長幾人放下手臂,衛燃也收起相機走了過去。
“衛燃同志”
見他過來,早已淚流滿面的季護士近乎哀求著說道,“能給他們拍張照片嗎?”
“能”
衛燃點點頭,再次舉起相機的同時問道,“你認識他們?”
“認識”
季護士壓抑著情緒,帶著哭腔解釋道,“是是衛生隊收攏的病號班,本來.本來姜裕同志也要送到送到病號班的。”
“我認識他”
劉班長指了指離著最近的一位紅軍戰士的遺體說道,“他和我是老鄉,王俊成,是個排長,他的娃和我那倆娃一樣大呢,他弟弟留在雪山上了,沒能走下來。”
“這是我們衛生隊的指導員趙婉雅同志”
淚流不止的季護士指著一具瘦小的尸體說道,“她是我們的指導員,也是我們的老師,她參軍以前是滬市醫院里的兒科大夫。”
“她”
衛燃怔了怔,如果不是季護士說,他甚至都沒看出來,那具同樣留著寸頭的尸體竟然是個女人.
“衛燃同志,就給她拍一張吧。”
季護士哀求道,“過雪山之前她把剛出生的孩子托付給了老鄉,她丈夫已經犧牲了,她都沒來得及給孩子起名字,以后萬一找到她的孩子,總要讓孩子知道自己的娘長什么樣子。”
聞言,衛燃下意識的湊近了些,接著便清楚的看到,趙婉雅同志的脖子上,用麻繩掛著一只小小的虎頭布鞋。
那布鞋不過掌心大小,“虎頭”的額頭,原本該有個“王”字花紋的位置,卻仔細的繡著一個金色的鐮錘標志。
沒等衛燃按下快門,甚至沒等他把鏡頭對準衛生隊的趙婉雅同志,李壯和張二娃也指著同一具各自并不高大的尸體異口同聲的說道,“我認識他”。
緊接著,同樣止不住眼淚的小兄弟倆對視了一眼,李壯抹了抹眼角,開口繼續說道,“他叫馬震,是咱們連隊的司號員,他.他才15歲。
我們分開前,班長才用才用麻繩給他做了一碗辣椒水長壽面。”
他這邊話音未落,張二娃也小心的擼起了馬震的袖口,那已經腫脹發黑的手腕上,果然系著幾根曾經代替面條寓意長壽的麻繩.
“啪!啪!”
衛燃狠狠的抽了自己兩個耳光迫使自己平復情緒,也迫使自己端著相機的手不再顫抖,慢慢將鏡頭對準了那位王俊成王排長。
然而,他卻并沒有按下快門,反而走到這具垂著頭的尸體邊上,小心翼翼的幫著他把浮腫的頭抬起來靠在樹干上,接著又把周圍幾人的頭一一抬起來,以王排長為焦點,朝著他們按下快門拍下了第16張照片。
緊接著,他又以同樣的方式,朝著衛生隊指導員趙婉雅同志和她脖子上的那只虎頭鞋以及周圍的其他同志,朝著司號員馬震同志和他手腕上系著的那幾根麻繩以及周圍的其他同志,依次按下快門,接連拍下了第17張照片和第18張照片。
“對不起”
衛燃愧疚的呢喃著,“我只剩下六張底片了,我沒辦法給其他的同志都拍一張單人照,我”
“這不怪你,已經很好了。”
劉班長輕輕拍了拍衛燃肩膀,重新戴上軍帽和斗笠,清了清嗓子,打起精神說道,“同志們,我們沒有悲傷的時間,也沒有資格在這里浪費時間。去收集物資,找吃的,找柴,找任何用得上的東西!
就像留在這里的同志們說的那樣,咱們只有活著走出去!趕走了侵略者,拯救了受壓迫的群眾,建設好我們的國家,讓所有的老百姓能都有尊嚴的活著才對得起他們的犧牲!”
“是!”
所有人嘶吼著給出了有力的回應,硬著心腸不再看一眼拿起已經不會再睡醒的人,冒著冰涼的雨,在這片并不算大的松林里尋找著任何可以拿來果腹的食物,也尋找著易燃的松明,劈砍著可以帶走的樹枝。
會有人活下來嗎.
衛燃一邊尋找著能吃的東西,一邊分心思索著,時不時的,甚至會在松樹的樹根附近挖一挖,妄圖發現些可能藏匿其中的小動物,又或者曾經吃過的茯苓。
然而,或許是天氣的原因,或許是海拔的原因,這一番搜索下來,他唯一的收獲,也僅僅只是一根半米多長,手腕粗細,沒有被人撿走的枯枝而已。
往回走的路上,衛燃突兀的停下腳步丟掉了手里拎著的樹枝,再次取出了金屬本子里的相機看了看,接著拆下了外面的馬毛皮套。
先成功收起了沒有皮套保護的相機,他接著又從皮套的附件倉里取出了之前拍過的那卷底片,用一根麻繩牢牢的綁住,像掛光榮彈一樣掛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粗暴的扣掉相機套上那枚絕不該出現在這個年代的金質近戰突擊章隨手一丟,衛燃試著咬了一下這個跟隨了自己很久的馬毛皮相機套。
相對柔軟和厚實的口感讓他幾乎可以肯定,這玩意兒好好煮一煮,絕對比皮帶要好吃一些。
只是只是他之前從未想到過,這東西竟然也有成為食物的一天。
將這即將當作食物的相機套掛在脖子上,一無所獲的衛燃重新拿起撿來的枯枝,拄著木棍艱難的爬上了山頂。
這山頂并沒有樹,甚至可以說根本就沒有植被,就連山的另一面,也同樣光禿禿的,僅僅只有薄薄的一層草皮和零星的灌木而已。
也正因如此,他可以清楚的看到,在山的另一邊,依舊是反射著天光,被雨水激起道道漣漪的泡水草地和大片的沼澤。
當然,還有從這一面的山腳,隔三差五插在地上,一路蜿蜒著向遠方延伸,充當路標和墓碑的木棍。
也直到站在這里,衛燃也終于知道,身后那些傷病號為什么選擇留在這里。
因為就在目光可及的視野之內,便有一條蜿蜒的小河分割了草地。
雖然離著有些距離,但他仍舊可以通過目測估算出來,那條小河的河道可能僅僅只有一米的寬度而已,它甚至不該被稱為河,反而叫做小溪可能更準確一些。
但同時他也可以清楚的看到,那條河雖然不寬,但兩岸卻都是泛著水光的沼澤地。再考慮這里的海拔和身體狀況,尤其是饑餓程度。
衛燃不由的有些絕望,那條小河以及兩岸的沼澤,別說他們這些暫時身上沒有疾病的人想安全走過去都要打個問號,更何況那些決定留下來的傷員呢?
又或者,如果那些傷員決定跟著繼續走,決定過河,為了讓他們過河,又將會有多少人額外犧牲在河道兩岸?
選擇死或許從來都是最簡單的,但放棄生的希望,為了讓同伴活下來所以主動赴死才是.
不,如果是這樣.恐怕他們不會有任何的猶豫吧?
即便如此絕望的枯坐在他們自己選的、自己寫下碑文的墓碑下,靜靜的等著時間奪走自己剩余的生命。
回過神來,衛燃帶著僅有的收獲轉身走向了宿營地的方向。至于回歸任務里提到的那條河是不是剛剛看到的,他卻根本懶得去想。
那河的對岸,視野之內根本看不到任何人類活動的痕跡。換言之,他們距離終點還有很遠的路。
只是不知道.
衛燃忍不住看著相繼回來的其余人,以及不知道去了哪的小喇嘛,只是不知道,這些人最終有多少活著走出了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