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松林邊休整的這個難眠雨夜,衛燃刻意引導著話題,和失眠的劉班長以及季護士聊了很多關于未來的話題。同時,他也借助徹夜燃燒的篝火以及臨時騰出來的銅瓢,燒制了不少既可以用來過濾臟水,也可以拿來當燃料的木碳。
臨近午夜,冰雹早就已經停了,頭頂掉下來的,也變成了冰涼的雪糝,并且不出意外的,在極短時間之內,就讓早已濕透的帳篷結了一層冰甲。
趕在饑餓來襲之前,衛燃等人各自進入了夢鄉。
當他們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天還沒有徹底亮起來,周圍目光所及之處已經一片白茫茫的,就連那篝火也只剩下了些許的余燼。
手忙腳亂的壓上幾塊木柴,幾乎算是被凍醒的眾人你一口我一口的趴在篝火邊鼓著腮幫子吹著氣兒,總算讓這篝火死灰復燃重新跳動起了溫暖的火苗。
瑟縮著蹲坐在篝火邊,劉班長隨手從帳篷上抓起一蓬蓬的雪糝丟進了銅瓢里。
“同志們,點名。”
劉班長如往日一樣,依次清點了眾人的名字并且依次得到了回應。
“等吃完了飯暖和暖和咱們就出發”
劉班長說話間,已經將里面凍結著冰塊的搪瓷缸子架在了篝火邊緣,“趁著吃飯前的這點時間,分配一下任務。”
“是!”同樣凍的瑟瑟發抖的眾人帶著難以抑制的顫音回應了劉班長。
“小喇嘛和我還是負責探路”
劉班長說道,“另外,除了衛燃每人都被上一捆木柴。衛燃同志,你負責背著大家的水壺雜物和干糧,還有你弄出來的那些寶貝木碳。”
“是”衛燃干脆的應了下來。
“今天早晨,除了樹皮之外,每人能吃三塊牛肉。”
劉班長頗為豪氣的說道,實則,那所謂的牛肉,不過是仍在鍋里煮著的皮料罷了。
即便如此,篝火邊的眾人依舊格外的開心,興高采烈的穿上了昨天做好的簡易布鞋,接著又每人分了一大缸子滾燙的熱湯。
不等天徹底亮起來,眾人便收拾了帳篷,各自背上了竹筐或者自制的背架,戴上斗笠拄著木棍爬上了這座矮山的山頂,接著又腳步不停的從另一面的坡底下山,毫不猶豫的走進了冰涼扎腳的爛泥里,踩著那些同樣冰冷,卻軟綿綿無處著力的草墊子一步步的往前走著。
走在隊伍中段靠后的衛燃看的出來,雖然經過昨天一整天的休整,但因為食物的匱乏,大家的體力明顯有些不濟,尤其他們還各自背上了一大捆木柴。
雖然那些木柴都已經被篝火烤干,但每一捆卻少說也有十斤,尤其用竹筐背著木柴的劉班長和季護士,他們背著的木柴重量恐怕能有15斤以上。
這重量聽起來不算多,但可別忘了,他們已經餓了很久,也在這片無邊的高海拔爛草地上走了很久。
別說他們,就連自認身體素質已經被磨練的相當不錯的衛燃,都覺得身后竹筐里的那些水壺銅瓢以及濕乎乎帶著冰碴的帳篷布都格外的沉重。
“前面有條河”
拄著木棍的劉班長費力的將小腿從齊膝深的淤泥里拔出來,艱難的往前邁了一步之后說道,“等下大家拉開距離,把綁腿綁在腰上,萬一被陷住不要掙扎,盡量趴下來等著身后的人救你!”
“是!”
跟在身后的眾人齊聲應著,哪怕這樣的提醒幾乎每天的路上都會聽到。
隨著一步接著一步艱難的邁出去,嘴里咀嚼著皮料的衛燃,也逐漸覺得兩條腿已經被冰涼的泥水泡的愈發麻木,以至于完全失去了知覺。
不知什么時候,在一次次的抬腿中,穿在“布鞋”外面的草鞋已經被爛泥吸走了,那層層纏繞的綁腿也早已糊滿了彌漫著惡臭的爛泥。
即便如此,眾人也根本沒有停下來,僅僅只有那三個裝滿了熱水,外面或是包裹著毛巾,或是套著帆布套的水壺在這六個人的手里來回的傳遞著溫暖。
可這賊老天卻像是鐵了心想把他們一行人永遠留在這里似的,不但剛剛冒出個腦瓜頂的太陽被陰云遮蓋的嚴嚴實實,就連頭頂也再次砸下來嘩啦啦的凍雨。
這特么地獄也不過如此了吧...
衛燃自言自語的念叨著,卻一點不耽誤他咕嚕一口,把咀嚼皮革積攢的口水咽下肚子。
在這暴雨的沖刷下,腳下的沼澤越發的渾濁,天色也愈發的昏暗,以至于他們甚至需要彎著腰,用手里的木棍一次次的試探,才能找到草甸和泥沼的分界線。
可即便如此,他們還是循著前人用木棍標記出來的路線,一點點的接近著那條蜿蜒流淌的小河。
只是,隨著距離越來越近,腳下的泥沼也越來越深,從開始僅僅淹沒半條小腿到堪堪淹沒膝蓋,如今每艱難的移動一步,那些惡臭的爛泥都幾乎要碰到眾人的褲襠了。
“同志!”
走在前面的小喇嘛突兀的大喊著,同時也抬手指著正前方。
稍稍湊近了些,衛燃也在冰冷的雨幕中勉強看清,前面不遠便是那條并不算寬的小河。
河道之上,還拉著幾道繩索,那繩索的兩端,各自綁在一根砸進泥沼深處的木樁子上。
“走!咱們過河!”
劉班長說完,又朝著小喇嘛揮了揮手,“江巴格桑!回來!”
小喇嘛雖然聽不懂漢語,但卻看懂了劉班長的收拾,干脆的轉身走回來,用手扶著兜里,同時用奘語說著什么。
“李壯,你拉著小喇嘛的綁腿。”
劉班長說著,已經錯身越過了小喇嘛,用手里的木棍挑起對方將一頭拴在腰帶上的綁腿丟給了李壯,同時嘴上不停的說道,“我是班長,也是黨員,所以我先過河。張二娃,你是預備黨員了,如果我掉下去,你第二個過河。如果我沒掉下去,你最后一個過河。”
“是!”張二娃挺胸抬頭敬了個禮。
“如果我被河水沖走了”
正在往前走的劉班長回頭看了一眼眾人,稍作思考之后說道,“如果我被沖走了,張二娃,你就是代理班長,你負責帶著大家走出去。”
“是!”張二娃再次敬禮并且大聲給出了回應,其余人也紛紛朝著對方敬了個禮。
抬手回了一個軍禮,劉班長沒有任何的猶豫,更沒管已經舉起相機的衛燃,背著木柴,拄著木棍邁步走向了其中一座繩索橋。
“咔嚓”
被雨水掩蓋的快門聲中,衛燃拍下了仍在敬禮的眾人,以及劉班長的背影和那些簡陋的繩索橋——這是第19張照片了。
幾乎就在他收起相機的同時,張二娃也跟著劉班長走到了河邊,將拴在自己腰帶上的綁腿,和拴在對方腰帶上的綁腿系在一起,并且將其纏在那個能有大腿粗,似乎是從身后那片叢林里砍伐來的木樁上。
試著用手里的木棍探了探,劉班長小心的將腳埋進了河道。
僅僅只是一瞬間,看似平緩的河水卻瞬間淹沒到了他的胸口位置,留在岸上的眾人也下意識的翻出了一聲驚呼。
萬幸,因為張二娃在身后幫忙拽著保險繩,因為劉班長自己的一只手也僅僅的拽著橫拉在河道上的那跟能有后世的礦泉水瓶蓋粗細的麻繩,所以他倒是并沒有被沖出去。
在眾人攥緊了拳頭的緊張注視中,劉班長艱難的站穩了腳步,雙手抓著繩子,一點點的挪向了對岸。
最終,幾乎快要力竭的劉班長拽著繩索近乎匍匐著爬上了對岸的爛泥地,并且最終站穩了腳跟。
“下一個!”
對岸的劉班長以自己做錨點,抓緊綁在腰帶上的綁腿說道,“李壯,你先過來!二娃,把綁腿拴在他的腰上!”
“是!”
李壯和張二娃齊聲應了命令,前者也任由張二娃解下腰間的綁腿拴在了自己的腰帶上,隨后拄著木棍抓著橫跨河床的繩索,趟著齊胸深的冰涼河水,被對方的劉班長給拽了上去。
片刻之后,原本綁在李壯腰帶上的綁腿被他給丟了過來,緩過勁來的劉班長說道,“衛燃同志,該你了!”
“好!”
衛燃應了一聲,接過濕透的綁腿綁在了自己的腰間。
“小心你的相機!”張二娃提醒道。
“放心吧,在最上面呢。”
衛燃拍了拍身后背著的竹筐,隨后拄著木棍小心翼翼的走進了河道。
這一腳下去,冰涼刺骨的河水眨眼間便灌到了全身各處,而且這條小河別看表面平靜,實則流速可并不慢,尤其他還背著竹筐,難免受到水流的影響,身體也不由的有些側歪。
恰在此時,對面的劉班長和李壯一起發力拽動了綁腿帶。
“往前走!邁步!”
劉班長大聲提醒著,衛燃也近乎下意識的邁開了步子,在對方的協助下,抵抗著身體因為低溫的痙攣以及饑餓帶來的眩暈,總算在脫力之前,艱難的爬到了對岸的淤泥里。
“小喇嘛!”劉班長緩過勁來,朝著對岸招呼了一聲,衛燃也幫忙把充當安全鎖的綁腿帶拋到了對岸。
聞聲,小喇嘛立刻走到張二娃的身旁,任由他把綁腿帶綁在了自己的腰間。
因為河道這邊又多了一個衛燃,小喇嘛過河自然無比的輕松,他幾乎算是被三人給硬拽上去的。
同樣休息了一番,等已經過河的眾人都喘勻了氣,那條綁腿帶也再次甩到了對岸,并且被張二娃綁在了季護士的腰帶上。
愈發輕松的將季護士也拽過來,這條綁腿帶總算重新拴在了預備黨員張二娃的腰帶上。
根本沒有任何的猶豫,身背木柴,手拿木棍的張二娃便走進了河道,與此同時,衛燃等人也開始發力,一起拽動那根綁腿帶。
“嗤!”
就在張二娃被拽到了不過一米五寬的河道中心的時候,那條繃緊的綁腿帶竟然發出了一聲讓所有人心頭冰涼的撕裂聲!
“艸!”
排在最前面的衛燃下意識的往前邁了一步,一把拉住了河道上的繩索,同時另一只手也抓住了斷裂的綁腿帶。
“快站起來!”
衛燃咬著牙怒吼著,同時用盡了力氣拽動被自己堪堪抓住的繩子,試圖幫助因為繩子斷裂不小心栽倒的張二娃站起來。
“快抓衛燃腰上的繩子!”
同樣因為繩子斷裂仰面摔倒的劉班長艱難的從爛泥里站起來,聲嘶力竭的大喊著提醒排在衛燃身后的小喇嘛和李壯。
在他的提醒之下,李壯一把撈住了衛燃綁在腰帶上的綁腿帶,稍晚不到一秒,小喇嘛也反應過來,同樣抓住了這條綁腿帶。
比他們二人更早一些,幾乎在劉班長喊出那一嗓子之前,衛燃也用胳肢窩夾住河道上橫跨著的那條粗麻繩,雙手抓住了張二娃腰間的繩子一下下的往前倒騰,最終總算抓住了張二娃的腰帶。
用力咬了一下腮幫子,衛燃在劇痛和口腔里彌漫開的血腥味的刺激之下,將栽倒嗆水的張二娃硬生生的拽出來,艱難的將其搭在了麻繩上。
“咳咳咳!咳——!”
張二娃劇烈的咳嗽著,他的口鼻間還伴隨著咳嗽噴出了汩汩的泥湯。
可即便如此,他卻顧不得自己的安危,艱難的試圖說著什么。
強忍著大腦的眩暈,衛燃用力嘬了嘬被自己咬傷的腮幫子,咽下那口同樣可以提供應急能量的血水,同時也將自己的一只手穿過了張二娃的腰帶,并且艱難的將耳朵湊到了對方的嘴邊。
“柴...咳咳——!柴...咳!咳咳咳!”
“別...別管柴了”
衛燃掃了眼對方背上散架的自制背架,以及被河流推搡著漂向下游的那些木柴和那頂紅軍斗笠,他也下意識的攥緊了張二娃的布繩子腰帶,隨后看向河道另一側。
得到他的眼神示意,剛剛栽倒的眾人立刻一起用力,拽著他腰間的綁腿,把他連同被他用手死死攥著腰帶的張二娃一并拽到了岸上的爛泥地里。
直到所有人都足夠的安全,坐在幾乎淹沒胸口的爛泥里的眾人這才注意到,大家此時此刻全都變成了泥猴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
短暫的沉默之后,不知道是誰起頭,所有人都止不住的大笑起來,甚至抓起一團惡臭冰涼的爛泥巴丟到了身旁同伴的身上。
在這劫后余生的喜悅中加持下,泥猴子一樣的眾人相互攙扶著,拄著木棍艱難的站起身,又等被嗆到的張二娃喘勻了氣兒,這才在劉班長和小喇嘛的帶領下,繼續朝前走著。
然而這次,他們僅僅往前走了不到半個小時,走在最前面的劉班長和小喇嘛卻再一次的停下了腳步。
“班長,怎么了?”
跟在劉班長身后的李壯往前走了幾步問道,可緊接著,他自己便在這嘩啦啦的雨幕中找到了讓劉班長二人停下腳步的原因。
就在他們前進路線的正前方,就在一片草甸子上,跪著一具頭戴斗笠的紅軍戰士尸體。
這具尸體身材矮小且極力蜷縮著,斗笠已經出現了明顯的破碎。
他的手臂...不,或許該說,她的手臂位置還有個和季護士同款的紅十字袖標,在她的懷里還緊緊的抱著一個同樣帶有紅十字標志的帆布挎包。
而在她的身體兩側,則是一捆已經濕透的木柴,和一捆用綁腿帶捆扎在一起的武器,以及一根擔在木柴和武器之上,橫在身前幫她撐住身體的扁擔。
那都是什么樣的武器呀,兩把已經生銹的抗日大刀,三支沒了槍帶的老套筒,一把形似拐棍的土槍,還有四顆絕對不算好用的馬尾手榴彈。
“咔嚓”
從身后走來的衛燃跪在這名紅軍戰士的尸體身前,以同等的高度,給她拍了一張照片。
只看她身上殘存的那些傷口以及破損的斗笠,他就能猜測出來,對方極有可能是因為冰雹才犧牲在這里。
這個瘦瘦小小的女戰士連個竹筐都沒有,她唯一能拿來抵抗冰雹的,就只有頭頂的斗笠。
但只看斗笠上那些足有乒乓球大小的破碎就知道,當時的冰雹,即便有竹筐恐怕也并不能護她的周全。
“王珍!”
從身后跟上來的季護士發出了一聲驚呼,跌跌撞撞的跑過來,將這具已經腫脹發臭的尸體抱在懷里便開始嚎啕大哭——她們是認識的...
唉...
劉班長輕輕嘆了口氣,蹣跚著走過去,將季護士輕輕拉開,“季護...季春蘭同志,節哀吧。”
用力抹了抹根本止不住的眼淚,季護士執拗的爬到那個名叫王珍的女戰士身旁,輕輕的從她的懷里取走了那個繡著紅十字的挎包,小心的打開已經沾染了尸臭味的挎包蓋子。
瓢潑的暴雨中,季護士從這挎包里拿出了四樣東西。
這第一樣,是一個塞著一個軟木塞子,瓶口還系著一根燈芯繩的粗瓷瓶子,瓶身上,還用紅色的油漆字寫著“中國工農紅軍後勤部”的字樣。
在這一圈字的中間,則是個紅色的五角星,五角星中間,還有鐮錘的標志。
緊接著拿出來的,是一個棕色的玻璃藥瓶。這藥瓶比之劉班長的那兩個藥瓶還要大了許多,恐怕能有500毫升的容量。瓶身上,用白色的油漆寫著三個繁體字,“馬糞包”。
第三樣東西,卻是一盞圓肚的煤油燈,這煤油燈的玻璃燈罩保存的異常完好,金屬提手上,還掛著一個最多煙盒大小的藍色布袋子。
而第四樣...卻是少的可憐的三個裝滿步槍子彈的彈夾。
“這是我們衛生隊的風雨燈和煤油壺”
淚流滿面的季護士摩挲著那盞煤油燈和那個油膩膩的粗瓷油壺哽咽著說道,緊跟著又拿起那個棕色的玻璃藥瓶繼續解釋道,“這里面是馬糞包,當初姜裕身上的傷口如果能抹上馬糞包,說不定...”
不等把話說完,季護士便已經將紅軍戰士王珍的醫療挎包抱在懷里,止不住的哭了出來。
暗暗嘆了口氣,再次看了眼紅軍戰士王珍頭上那頂殘破的斗笠,他無法想象,一個柔弱的女人到底要有多么堅定的信仰和多么堅韌的神經,才能任由一顆顆雞蛋大小的冰雹砸在身上,只為了保護好懷里那些珍貴的易碎品。
他無法想象的事情,那位名叫王珍的護士卻做到了,她用自己瘦弱、瘦小、疲憊且饑餓的身軀,擋住了從千米高空砸下了碩大冰雹,將三件易碎品保護的沒有受到一絲一毫的磕碰。
看了眼仍舊拿在手里的相機,衛燃默默的用取景器套住了跪在草甸子上痛哭的季護士和正在抹眼淚的劉班長以及李壯和張二娃,也套住了跪在草甸子上的王珍,套住了她拼死保護的那些醫療用品和那些武器。
“咔嚓”
被雨幕掩蓋的快門聲中,衛燃拍下了第20張照片,卻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傷心欲絕的季護士,以及周圍那些...同志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