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了虞彥霖等人,衛燃和亞倫跟著那名士兵離開郵局,爬上了停在門口的一輛貨斗上有不少彈孔的菲亞特皮卡車。
等他們二人坐穩,那名士兵立刻鉆進了駕駛室,啟動車子急匆匆的開往了城南方向。
“你的相機是從哪來的?”不等車子跑起來,亞倫便指著衛燃脖子上掛著的那臺祿來好奇的問道。
“我的戰利品”
衛燃笑著敷衍了一句,轉而問道,“你呢?你是以攝影師的身份來西班牙的嗎?”
“其實我只是個助手”
亞倫嘆息道,“我本來有個搭檔的,他才是職業記者,但是在上個月月底的時候,他死在了帕拉。他把他的相機留給了我,讓我繼續這里進行拍攝和戰斗。”
說著,亞倫從腰側的牛皮槍套里抽出了一支1911手槍晃了晃,“我的手本來是用來拿武器的,但現在我更多的是拿著相機進行戰斗。”
“銀鹽底片在某些時候的威力遠比子彈的威力更大也更持久”
衛燃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駕駛室后背,摸出煙盒點燃了一顆,并在將香煙遞給對方的同時問道,“你你還有你的搭檔,你們拍了很多底片嗎?”
“當然”
亞倫說著,已經取下了他的背包,從里面拿出了一本衛燃無比熟悉的底片冊遞了過來,“這些都是我們之前拍的,但是我的搭檔陣亡之后,他背著的那些膠卷沖洗藥水都被毀了,之后我拍的那些都還沒有洗出來呢。”
說著,亞倫還撐開他的背包,讓衛燃看了看里面那些已經裝進密封筒里的膠卷,“多虧了我的搭檔在來的路上教會了我怎么使用相機,我已經拍了很多了,只要等有機會洗出來就好了。”
“我能看看嗎?”衛燃晃了晃對方剛剛遞給自己的底片冊問道。
“當然,我都拿給你了。”亞倫說道,“不過那里面大部分都是我的搭檔拍的。”
聞言,衛燃這才翻開了這本在后世已經沒辦法打開的底片冊。
借著還算明媚的陽光,他可以清楚的看到,這些底片里拍下的幾乎都是一個個忙碌的國際主義戰士。
這些底片的主人公就像他進入這個歷史片段的這些天見過的一樣,有男人,有女人,有年輕人,也有老人。
他們有的手拿武器,有的則進行著后勤工作。
有的人被拍下的時候還活著,還有的,被拍下的時候已經成了一具完整或者不那么完整的尸體。
“我用他的相機拍下的第一張照片就是他的尸體”
亞倫接過衛燃遞來的相冊說道,“我開始甚至不知道我該拍些什么,他和我說,只要把我在這場反法吸絲戰爭里看到的一切拍下來就夠了。
然后我接過了他的相機,并且朝著他的尸體按下了快門。”
“他叫什么名字?”衛燃問道。
“尼爾”
亞倫將掛在脖子上的徠卡相機湊過來,指著上面蝕刻的簽名說道,“尼爾·曼吉歐尼,他來自曼哈頓。”
“他是個職業記者?”衛燃繼續問道。
“他可不是記者”
亞倫點上香煙答道,“他經營著一家照相館,我在他的隔壁經營一間雜貨店。我都不知道如果我能活著回去,我該怎么和他的妻子說起他的遭遇。”
“我也不知道”
衛燃搖了搖頭,隨后用力嘬了一大口煙,這個問題永遠不可能有個完美的答案。
接下來,兩人默契的岔開了這個無解的話題,聊起了對12旅的各種猜測。
在他們二人的閑聊中,在亞倫過于樂觀的猜測中,這輛車子徑直開往了城南的方向,最終開進了一片營區。
只可惜,讓衛燃失望的是,他們二人雖然是來做翻譯的,但卻并沒有得到進入指揮部的機會,反而一個被分配到了以意大利和西班牙志愿者為主的加里波第營,一個被分配到了以法國和比利時志愿者為主的安德烈·馬蒂營。
雖然兩人分開了,但他們的工作卻又高度趨同——跟隨前線部隊,負責命令的翻譯和傳遞。
這份工作說不上好與壞,分到加里波第營的衛燃工作倒也簡單,他只需要守在電話和通訊兵的旁邊,隨時準備幫忙翻譯就夠了。
“歡迎你加入我們”
和衛燃成為搭檔的女通訊兵熱情的和他握了握手,用德語說道,“我是羅賓,羅賓·辛克,來自荷蘭。”
“衛燃,來自華夏,當然,你可以叫我維克多。”
衛燃握住對方的手輕輕晃了晃便立刻松開,“你的德語說的很好。”
“我還會比利時語和一些常用的法語”
看著最多恐怕也到不了30歲的羅賓自我介紹道,“我是個德語老師,你呢?維克多,你會西班牙語或者意大利語嗎?”
“當然,這些我都會。”
衛燃點點頭,“我就是來做翻譯的。”
“謝天謝地”羅賓頓時松了口氣。
“這里很缺翻譯?”衛燃好奇的問道——哪怕他知道答案。
“很缺”
羅賓說道,“無論命令的上傳還是下達,我們都需要切換很多種語言才行,尤其戰斗的時候,更需要及時進行翻譯。”
“看來這就是我們的工作?”衛燃問道。
“沒錯”
羅賓點點頭,“維克多,你參加過戰斗嗎?如果沒參加過,到時候你”
“參加過”
衛燃不等對方說完便開口答道,“前些天在森林公園和卡拉班切爾的戰斗我都參加了。”
聞言,羅賓稍稍松了口氣,認真的說道,“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發生戰斗,但你一定要活下來,只有我們活著,才能及時清晰的傳達命令,這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放心吧”
衛燃微笑著應了下來,隨后舉起掛在脖子上的相機問道,“羅賓,我在擔任翻譯之前還是個郵差,所以需要我給你拍一張照片嗎?以后有機會洗出來,你或許可以寄回家里。”
聞言,羅賓卻愣了一下,眼眶也不由的紅了,但很快,她便抹了抹眼角,“請幫我拍一張吧。”
“你怎么了?”衛燃小心翼翼的問道。
“沒事”
羅賓搖搖頭,卻不小心甩落了一滴眼淚,最終,她還是嘆了口氣說道,“上一個擔任翻譯工作的是我的丈夫,他在不久前陣亡了。如果.”
羅賓遺憾的嘆了口氣,“如果當時我們能有相機,能拍一張合影就好了。”
“抱歉.”
衛燃站起身往后退了幾步,“我來晚了”。
聽到這句話,羅賓的眼淚也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砸了下來,她也用手捂住了嘴巴,人也在椅子上蜷縮成了一團。
但很快,她便努力坐直了身體,用力抹了抹臉上的眼淚,朝著衛燃舉起的相機鏡頭露出了一個充斥著悲傷的燦爛笑容。
不等他放下相機,旁邊的磁石電話響起了急促的鈴聲,羅賓也立刻抄起了電話,用德語進行了一些短促的回應,隨后撂下電話跑了出去。
“你會活下來嗎?你會成為那面旗幟上的三角星嗎?”
衛燃看著對方急匆匆的背影喃喃自語的念叨了一番,隨后坐在了對方剛剛坐過的位置,安靜的守著那臺隨時可能響起鈴聲的磁石電話。
這個下午,衛燃唯一的工作便是守在這個掩體里等待接聽電話,和羅賓一起,時不時的跑進跑出傳達著各種命令。
也正是從這些被自己傳達的命令中,他也證實了后世歷史檔案記載的準確性——第12旅明天就要對城南的天使山發動進攻了。
在這大半天的緊張籌備中,夜幕降臨又被黎明驅散,12號這天一早,12旅發布了進攻命令。
“進攻!”
隨著經過衛燃翻譯,并且由一線的指揮官用意大利語發出的命令,第12國際旅開始了行動。
一時間,遠處并不算多的火炮開始了怒吼壓制,那些奮不顧身的戰士們也開始了朝著山頭陣地的猛沖。
就連衛燃和羅賓,也跟在一名政委的身后沖出了掩體。
“噠噠噠——!”
山頂陣地上的國民軍的機槍開始了嘶吼,迫擊炮也在恐怖的哨音中居高臨下的砸了下來。
“小心!”
衛燃一手拽著羅賓,一手拽著那名比利時國籍的政委撲倒在地,近乎生拉硬扯的帶著他們躲著追著打來的機槍掃射躲在了一塊石頭的后面。
“壓制!壓制那挺機.轟!”
那名挺著上半身的政委的命令還沒來得及由羅賓翻譯成德語,一顆炮彈也砸在了距離他們不遠的位置。
“咳”
這名政委咳出了一口鮮血,艱難的試圖用手去摸從脖頸處砸進身體的彈片,然而,還沒等他摸到傷口,他便“噗通”一聲摔倒在地。
“壓制!壓制機槍!”
羅賓用德語大喊著翻譯了那名政委的的最后一項命令,隨后拿起了那名政委之前用的沖鋒槍,朝著山頂的機槍陣地扣動了扳機。
急匆匆的舉起相機朝著羅賓和那名他都沒來得及問出名字的政委按了下快門,衛燃左右看了看,趁著機槍沒有朝這里繼續開火,猛的跳出掩體往山頂的方向斜著跑了幾步,彎腰抄起一具尸體手邊的步槍。
趕在機槍朝著他開火之前,衛燃一個飛撲躲到了另一塊被泥土掩埋了大半的石頭后面努力的蜷縮著身子。
客觀的說,在戰場上躲在石頭的后面絕非什么安全或者明智的選擇,無論子彈還是炮彈,砸在石頭上濺起的碎石所裹挾的能量和破壞力一點不輸子彈。
但此時敵人占據高度優勢,這些嶙峋的石頭是他們唯一可以拿來躲藏的掩體。
蜷縮著身體捂著腦袋熬過了機槍對他藏身點的壓制,衛燃摸了摸被碎石割出傷口的肩膀,隨后看向了剛剛撿起來的武器。
這是一支瑞士生產的K11步槍,是后來大名鼎鼎的K31步槍的前級型號。
將直拉槍栓打開一半看了一眼,衛燃調整了一番表尺,又小心的調整了一番位置。
片刻之后,他猛的探身,瞄準山頂正在進行壓制的機槍扣動了扳機。
“砰!”
干凈清脆的槍聲過后,衛燃卻是連換彈都來不及,便拔腿跑向了斜上方的另一個勉強可以當作掩體的地方。
“咔嚓!”
衛燃握住橘紅色的拉機柄推上了一顆子彈準備繼續尋找機會,卻發現這么一會兒的功夫,羅賓竟然已經發出了進攻的命令,舉著沖鋒槍沖向了山頭的方向!
“快回來!”
意識到不妙的衛燃忍不住大喊道,隨后也顧不得危險,起身舉槍,再次朝著剛剛的機槍陣地扣動了扳機!
“砰!”
又是一聲槍響過后,那挺才要重新開火的機槍也再次啞了下來。
然而,即便如此,衛燃依舊沒能救下距離自己只有不到10米遠的羅賓。
在讓人絕望的恐怖哨音中,一顆迫擊炮彈砸在了羅賓的另一側,她也在沖擊波的沖撞下,像個被丟棄的布娃娃一樣,打著滾摔倒在地。
“噠噠噠噠——!”
恰在此時,山頭上的機槍朝著衛燃這邊扣動了扳機,他也不得不再次蜷縮著身體抱住了腦袋。
片刻之后,機槍壓制轉移到了其他方向,他也連忙竄出去,抓住羅賓的腰帶將他拽回來,隨后壓在身下用身體護住。
“噠噠噠噠——!”
機槍重新對他們所在的位置開始了壓制,崩飛的碎石也砸的衛燃后背一陣陣火辣辣的疼。
“轟!”
緊隨其后,一發迫擊炮彈砸在了他們周圍,揚起的泥土也稀里嘩啦的落下來,幾乎將他們二人都埋了起來。
終于,山頂上的機槍對他所在的位置失去了興趣,衛燃也終于有機會看看羅賓的情況。
可僅僅只是一眼,他便嘆了口氣,這個女兵的一條腿已經被炸斷了,她的胸腔也塌了下去。
“聽說.你.是郵差.”
羅賓的嘴角浮起一抹期待的笑容,艱難的將手伸進兜里,有氣無力的抽出了一個對折的信封。
然而,還么等這封信交到衛燃的手上,羅賓的眼中卻已經失去了神采,她捏著信封艱難舉起的手也無力的摔了下來。
“我會幫你把信送到的”
衛燃嘆了口氣,取出相機給對方拍了一張照片,接著又轉身朝著從山腳往山頂發起沖鋒的那些戰士們按了一下快門。
收起相機,衛燃伸手拿起了羅賓手里的信封,隨后在漸起的白光中,取下了她領口的三角星。
她終于還是化作了那面三色旗上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