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漸起的白光中,背靠著墓碑的阿曼尼唱完了國際歌的最后一首歌詞,衛燃也吹奏出了最后一個音節。
在愈發的濃郁的白光中,兩人相互敬禮告別,最終各自被濃烈的強光吞噬。
她會活下來的吧.
衛燃在漸漸消散的白光中嘆息著,也期待著。
當白光消退,周圍的一切已經變成了他熟悉的那個世界,他也一眼看到了別在袖口的信筏。
“樓下有出租車在等我”在看到這幾個字的時候,衛燃的記憶也被拉回了現實。
用力做了個深呼吸,他將這信筏撕碎放在煙灰缸里,注意力卻放在了金屬本子上,此時,那支金屬羽毛筆已經再次開始了寫寫畫畫:
為了你和我們的自由而戰
國際旅士兵虞彥霖,原赴德留學生,1936年秋加入國際縱隊第11國際旅擔任郵差,經歷馬德里保衛戰、第二次科倫納公路戰役、特魯埃爾戰役等。
1937年12月31號,為協助傷員克萊蒙及醫護工作者阿曼尼、哈妮卡轉移,虞彥霖中彈犧牲。
國際旅士兵克萊蒙·多明戈,1936年秋加入國際縱隊擔任郵差、翻譯等工作。經歷馬德里保衛戰、賈拉馬戰役、格爾尼卡轟炸、特魯埃爾戰役等。
1937年12月31號,因傷轉移暫時離開戰場。
1938年3月,克萊蒙再次奔赴戰場參加阿拉貢戰役,同年4月,克萊蒙再次負傷離開戰場。
同年11月,國際縱隊撤離西班牙戰場,克萊蒙及阿曼尼決定趕赴華夏繼續戰斗。
1939年1月,克萊蒙二人抵達華夏申城,次月除夕夜,二人于除夕夜探訪霞飛坊虞彥霖祖宅時意外邂逅黃佑澤。
1939年3月,克萊蒙攜阿曼尼加入抗日組織,協助黃佑澤進行情報及藥品轉運工作。
1941年1月3日,克萊蒙于轉移藥品戰斗中,為吸引火力墜江,并于救助黃佑澤時中槍犧牲,后安葬于虞氏祖墳。
共產黨員黃佑澤,原赴德留學生,1937年歸國后即參加淞滬會戰。
同年12月,黃佑澤前往招核,歷一年,獲得招核身份,并以大友株式會社系長“松井龍之介”名義返回申城開拓業務,實則搭建藥劑及武器運輸渠道。
1941年1月3日,黃佑澤于轉移藥品戰斗中,為吸引火力墜江,得克萊蒙救助幸存,傷愈后加入淞滬游擊縱隊。
1942年7月,于青浦觀音堂戰斗中犧牲,為避免暴露,由阿曼尼秘密安葬于虞氏祖墳。
國際旅護士阿曼尼,1937年夏加入國際旅,經歷特魯埃爾戰役、阿拉貢戰役等。
1938年11月,國際縱隊撤離西班牙戰場,阿曼尼決定隨革命戰友克萊蒙趕赴華夏繼續戰斗。
1945年10月10日,阿曼尼祭別戀人克萊蒙·多明戈只身離開申城,先后前往西班牙、意大利及法國探親訪友。
1945年12月31,阿曼尼于法國家中吞槍自殺。
自殺?
衛燃愣住了,他無論如何都沒想到阿曼尼竟然會自殺!
不是說好要回到申城繼續戰斗的嗎?怎么怎么就自殺了?
不,不對,她離開華夏之后一定發生了什么!
然而,讓衛燃愈發不解的是,接下來這金屬毛筆卻再沒有寫下其他任何人的名字和經歷。
沒有美國人亞倫,沒有蘇聯人約瑟夫,沒有維奧拉或者塞吉,更沒有哈妮卡乃至那兩個孩子。
在衛燃失望的注視下,金屬羽毛筆先是寫下了位于法國里昂的一座公墓的詳細地址,接著又寫下了一個位于巴塞羅那的地址和一個聯系電話,以及一個位于申城的地址和聯系電話。
第二個地址的聯系電話對應的聯系名字,叫做“哈妮卡·里奧斯”,無論是名字的部分還是姓氏的部分,衛燃都無比的熟悉,他也幾乎可以肯定,這個名字絕對和那兩個孩子有關。
位于申城的地址對應的聯系人,名字叫做虞進疆,這是個很有時代特色的名字——就和哈妮卡·里奧斯也是在紀念著什么一樣。
在他愈發遺憾的注視下,金屬羽毛筆另起一行寫道,“我還在這里,國際旅就還在這里。我還在戰斗,國際旅就還在戰斗。”
可是你最后卻自殺了.
在衛燃無力的嘆息中,淡黃色的紙頁翻到了背面,那金屬羽毛筆也在緩慢旋轉的紅色漩渦下寫下了一句感慨“沒想到,夢境里的一切都實現了。”
“是啊.”
衛燃看著吧嗒一聲摔在紙頁上的金屬羽毛筆,伸手翻到前一頁取出了紙袋子里的底片看了看,這些底片并不算多,基本上都是在西班牙內戰時和那些朋友,不,和那些同志們的合影。
可惜在申城沒來得及拍下什么.
他遺憾的搖搖頭,將這些底片收進紙袋子里,隨后收了金屬本子,將最新出現的紅色漩渦里的東西取了出來。
看著拎在手里的馬毛皮瑞士背包,衛燃不由得再次做了個深呼吸,將其拎到桌邊打開,將里面的東西一一取了出來。
這里面有那支銀制的咖啡萃取壺,有摞在一起的四個銀皮錘紋蛋殼杯,也有一個風格一致的咖啡粉罐子。
可惜,這個銀制的咖啡粉罐子并沒有被油漆封口,上面也沒有虞彥霖的名字,甚至在他迫不及待的打開之后,那里面也只是裝著滿滿的咖啡粉和一把長柄的銀制小勺子。
重新扣上咖啡粉罐子,衛燃繼續看向背包里的其余東西。
這里面還有兩大一小三本相冊,以及兩個厚實的筆記本。
除此之外,包里還有一臺超級依康塔和一個徠卡,衛燃知道,這兩臺相機分別來自克萊蒙以及美國人亞倫。
相比那兩臺相機,衛燃的注意力卻放在了那三本相冊上。
第一本相冊并不大,但卻和那本帶有彈孔的相冊樣式一模一樣,唯獨沒有彈孔,也沒有血跡污染罷了。
輕輕將其翻開,這果然是一本底片冊。
但這底片冊的第一頁,卻有一張亞倫和一個沒見過的男人的合影,他們的手里便各自拿著這樣一本底片冊。
這本相冊里的照片和被子彈擊穿過的那本一樣嗎?所以一個是原片一個是拷貝片?
所以為什么要這么做?
只是略作思索,他便下意識的想到了一個可能——備份。
又或者,只是金屬本子這個活爹良心發現?
一邊猜測著各種可能,他也翻開了第二本底片冊。
這一本的個頭要稍稍大一些,輕輕將其掀開,第一頁卻是亞倫陣亡時的照片,后面則是密密麻麻的一條條底片。
但是只從這張照片他就已經能確定,這本相冊大概來自虞彥霖。
匆匆翻看了一遍那些底片,他緊接著又翻開了第三本。
這次終于不是底片冊而是相冊,而這一本的第一頁,便是克萊蒙和阿曼尼在外灘的合影。
只看照片的尺寸就知道,這張照片大概是那臺超級依康塔拍下的,只是不知道,這算克萊蒙的相冊還是阿曼尼的相冊,又或者兩者都有。
快速往后翻了翻,這里面全都是他們二人在申城拍下的各種照片,但里面卻沒有一張黃佑澤的照片。
扣上相冊,他終于拿起了那本屬于虞彥霖的筆記本翻開,隨后便輕輕吁了口氣,這確實是那本寫滿了家信的筆記,一頁不少——他總算對那個名叫春彩的女人有個交代了。
另一方面,他也終于知道,這次金屬本子為什么沒有寫下其余人的故事。
關于那些人,他們的陣亡都被虞彥霖詳細的記錄了下來,包括時間、地點、掩埋的位置等等等等。
合上這本筆記,他拿起了最后一個厚實的筆記本。
將其翻開,泛黃的紙頁上用鋼筆線條手繪著一面國際縱隊的三色旗和一顆紅色的三角星。
“國際旅的華夏戰場日記”
衛燃讀出了這個手繪圖案下的西班牙語文字,同時也大概確定,這也許是克萊蒙寫下的。
沒有繼續看,他扣上這本筆記,裝回馬毛皮長包里,隨后又把帶回來的那面旗幟,乃至虞彥霖的印章、吊墜等遺物物一并裝了進去。
最后將那支阿斯特拉400手槍收回食盒,衛燃拎著這個馬毛皮長包匆匆下樓,找到了那輛仍在等待自己的網約車。
這一次,他坐在了后排車廂里,并在得到司機的允許之后打開了頭頂的照明燈。
趁著車子往醫院開的功夫,衛燃也重新拿出了那本克萊蒙寫下的筆記,快速閱讀著他在國際縱隊撤出西班牙之后,對包括虞彥霖在內的那些陣亡的朋友們,尤其旗幟上那些星星們的回憶。
這里面還記錄了他和阿曼尼來華夏路上的點滴瑣事,他們在申城的各種經歷,乃至他們二人相互愛上對方的過程。
終于,就在車子快要開進醫院的時候,這本筆記里的文字換成了法語,也換了一種字體,而內容卻是克萊蒙犧牲的那天發生的一切。
繼續往后翻,接下來的法語文字顯然是由阿曼尼寫下的,內容也多是她對克萊蒙的思念,以及她為了救下黃佑澤遇到的危險和麻煩,乃至鬼子的殘暴。
“先生,到醫院了。”
就在這個時候,那名司機也將車子穩穩的停在了之前衛燃帶著那位葛老師上車的位置。
關上閱讀燈謝過司機,衛燃拎著馬毛皮長包快步返回那間病房門口,遠遠的便和那位虞先生打了聲招呼。
“虞先生,您先回家換身衣服吧。”衛燃說道,“這里交給我就好。”
“給你添麻煩了”
虞先生感激的說道,“我回去換個衣服就.”
“您回去之后不用急著過來”
衛燃笑著安撫道,“回去好好休息吧,等天亮之后再過來,后半夜交給我就好。”
“這怎么行,這.”
“這有什么不行的”
衛燃催促道,“咱們就別在這里爭了,您回去休息休息,明天早晨過來,順便給我帶點申城特色的早餐您看怎么樣?”
“這”
“別這啊那了,就這么定了。”
衛燃說道,“您怎么回去?用不用我叫車.”
“不用不用,我開車來的,我車就在樓下。”
這位不知道是不是虞進疆的老男人明顯對衛燃這種不知道和誰學來的社牛安排有些招架不住,“那就麻煩你了,我.我給你帶早餐過來。”
“多帶點,我胃口可大。”
衛燃自來熟似的提出了個小小的要求,卻也無形中讓對方稍稍松了口氣。
目送著這位不善言辭的虞先生走進電梯,衛燃回到病房的門口等待片刻,隨后輕輕推開房門走到了唯一的一張躺著人的病床邊上。
借著監護儀的微光,他可以清楚的看到床上那個熟睡的老人松弛的皮膚和略顯凌亂的稀疏頭發。
額外掃了一眼監護儀上的數值,衛燃轉身悄無聲息的走出病房帶上了房門,隨后靠著墻坐下來,重新從包里取出了那本戰場筆記繼續讀著之前沒看完的后半部分。
也正是從這后半部分,他終于在讀完了阿曼尼在華夏一直戰斗到鬼子投降,并且離開華夏之后經歷的一切,也找到了她自殺的原因。
在這本筆記里,她直到回到西班牙才得知,她的好朋友哈妮卡在她們前往華夏之后不久就被重新上臺的弗朗哥清算死在了監獄里,要不是克萊蒙的叔叔反應快帶著那倆孩子逃到了意大利,恐怕他們也會被丟進監獄。
可即便如此,克萊蒙的叔叔也在不久之后就死了,克萊蒙的媽媽更是在得知兒子早已經戰死的消息之后陷入了昏迷。
打擊不止于此,當失魂落魄的阿曼尼回到法國的時候,卻發現就連她的父母,也已經在幾年前就被占領法國的德國人殺死了——原因是窩藏游擊隊員。
“我是國際旅的戰士,我希望創造一個沒有法吸絲的世界。現在法吸絲都被送進了地獄,所以我決定去地獄里看看,他們有沒有得到應有的懲罰,順便也看看,我的克萊蒙是不是在地獄里。”
讀完了這本筆記的最后一段法語,衛燃也看到了這本筆記的紙頁中間鑲嵌的第28顆三角星。
“你會上天堂的”
衛燃輕輕撫摸著那顆三角星,“你會在天堂里看到克萊蒙,看到你想見到的每一個國際旅戰士。
如果你被送去了地獄,那一定是因為犧牲的國際旅戰士太多,他們已經把地獄改造成了天堂。”
想到這里,衛燃的臉上卻不由的露出了一抹笑意,繼續神神叨叨的低聲念叨著,“地獄里肯定有個開著推土機,名叫馬歇爾的美國混蛋,他肯定非常熱衷于攻打天堂這種好事。
希望你們成功之后,上帝能盡快學會唱國際歌,不然恐怕只能把他重新釘在十字架上了。”
一邊說著,他一邊取下了鑲嵌在筆記本上的那枚三角星,接著又從包里取出了那面旗幟,認真的將第28顆星星掛在了上面。
忙完這一切,他收起了那面旗幟,也收起了那本筆記,隨后邁步走進了相距不遠的開水房,這個黑夜太漫長了,他現在迫切需要一杯意式咖啡提提神。
趁著等待那個銀制咖啡壺萃取出咖啡的功夫,他也取出認證器連在手機上,敲打著屏幕發出了一封郵件。
這個夜晚,衛燃在喝下一大杯苦澀的濃縮咖啡之后,徹底都守在病房里。
同樣是這個夜晚,相隔7個小時時差的巴塞羅那和法國里昂,已經分別有兩名姑娘循著分配到的地址信息趕到了目的地。
位于巴塞羅那的這兩個姑娘運氣要好一些,他們找到了一座一眼就能看到海岸線的漂亮建筑,這是一座咖啡館。
好在,雖然這座咖啡館沒有營業,但駕車趕來這里的姑娘只需要舉起相機給它拍一張照片就夠了。
位于里昂的兩個海拉姑娘的運氣要差一些,她們找到的是郊外的一座看起來很有年頭的公墓,這難免讓她們有些緊張和警惕,所以幾乎下意識的便各自掏出一支格洛克手槍和一支電擊器。
循著詳細的地址一番尋找,她們二人最終停在了一個位置偏僻,看起來已經很久無人打理的墓碑邊上。
這座石頭墓碑上仍舊鑲嵌著一面用不同顏色的石頭拼接而成的三色旗以及一張小小的,但卻還算清晰的照片。照片里的人自然是阿曼尼,穿著護士圍裙的阿曼尼。
“一位偉大而光榮的國際主義戰士,阿曼尼·多明戈,她曾為了你和我們的自由而戰。”其中一名海拉姑娘輕聲讀出了墓碑上的墓志銘。
“應該就是這里了,拍照吧。”
另一名海拉姑娘說著,已經舉起了帶來的單反相機,在一閃而逝的閃光中,仔細的給這座墓碑拍下了一張照片。
當太陽即將跳出地平線的時候,衛燃也收到了海拉姑娘們發來的照片,并且讀完了虞彥霖留下的那份筆記里所有的家信。
“小伙子,你也是來住院的?”
躺在病床上的虞老爺子朝著手拿筆記本正在走神的衛燃問道。
“是啊”
衛燃笑著點點頭,“我也是來住院的”。
“你這年紀輕輕的得了什么病?”虞老爺子關切的問道。
“我啊.”
衛燃笑了笑,“饞了,饞病,想吃不要錢的早飯了。”
“啊?”
在虞老爺子的茫然與錯愕中,他的兒子也拎著滿滿兩大兜子早餐走進了病房,熱情的打趣道,“我就是來給你治這饞病的,這不要錢的早飯我可買了不少呢。”
“老爺子,您一起吃點兒?”衛燃笑著發出了邀請。
“你們認識?”虞老爺子疑惑的問道。
“認識”
衛燃趕在那位虞先生開口之前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