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三日。
吃過早飯,飯盒被收走后,維拉克知道時間在一點一點臨近九點,已經無心坐下,來回地在狹小的監室里晃悠。
被囚禁著看不到天日的時間遠比維拉克長的基汀一如既往,淡淡笑著,沒因為馬上就可以離開這里而表現得激動。
“萊克特應該會派人明著或暗中盯著我們,第一天先別貿然做什么事情,等有所適應了再去推進計劃。”基汀囑咐道。
“明白,老師。”維拉克來到床架前,“老師,我先幫您把輪椅拿下來吧。”
“著什么急,現在距離九點少說還有半個小時。”基汀探身拍了維拉克一下,“先坐下。”
維拉克雙手叉腰,看向監室門外。
“這是你現在最需要克服的問題,要學會保持一點耐心。”見維拉克不愿意坐下,基汀平和地指出維拉克的問題,“有的東西著急是沒有用的,那么你就要想想你在著急下所做的一切究竟有什么意義。”
“……抱歉,老師,我太激動了。”維拉克坐下,“我太想看看外面……太想出去了……”
“我和你一樣,剛被關進來的時候完全無法忍受這樣的生活,因為視線所及實在沒有什么東西,能吸收到的信息在剛被關進來的前十分鐘就被榨取得一干二凈。往后是什么?是一天,一個月,一年,一輩子,日以繼夜的重復。我不只當下無法忍受,更不敢想象未來。”
維拉克認真聽著。
“我不認為我們人生的每個經歷都是冥冥注定的,所以不要去理所應當地接受,而是應該面對。”基汀發現維拉克始終不能徹底靜下心來,格外鄭重地說道,“在這里處處是一種戰斗,我們在和惡劣的食物戰斗,在和傳染病戰斗,在和一切威脅生命的事物戰斗,也在和孤獨戰斗。你應該知道戰斗中忌諱的就是急躁,那樣很容易在某個回合被對手抓住破綻,從而導致敗北。”
“是……”
基汀繼續道:“盡管我比你年長很多,但我也是被關在這里兩年才學會一些東西。我想做的,就是把我知道的告訴你,讓你不必去花大量的時間做重復的摸索。”
“我會試著穩定自己的,謝謝您。”維拉克知道基汀一直強調的這點很重要,實際上他在萊澤因的時候表現不錯,只是這里和萊澤因完全不同,壓抑令他的各種情緒都會被放大,久而久之便會有可能失控。
“嗯。”基汀微微點頭,他知道在極端惡劣的環境里,學會波瀾不驚地面對近在咫尺的光芒非常困難,維拉克多少也需要一點適應的過程。
“就像戰斗那樣嗎?”
“自己好好想想。”
維拉克思考起來。
他覺得基汀用戰斗舉例,用戰斗給出答案,這個角度非常巧妙,很適合他這樣的人去理解,因為他在萊澤因的時候,無時無刻不在戰斗。
“……我明白了。”在不被任何人看好的折磨中挺了過來,越獄計劃也實現了第一步,維拉克先前自以為自己做得還不錯,但現在也意識到,潛移默化中,他的情緒也在被環境影響,變得焦躁、極端起來。
這個不知究竟經歷過多少波瀾壯闊的男人,有太多地方值得他學習。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里,維拉克盡力平靜,向基汀看齊。
九點鐘出頭,兩名維拉克之前沒見過,看上去兇神惡煞的持槍獄警打開了二零八監室的門,把他們放了出來。
維拉克將基汀背到輪椅上,然后在獄警們的押送下,推著輪椅離開了地下一層,重新回到正一層。
正一層主要分為了三個區域,分別是食堂、工作區、廣場。這是一早就被獄警告知的,只是維拉克機緣巧合之下和基汀關在了一起,一直沒機會進行具體的了解。
推著基汀從地下一層的樓梯上來后,迎面是左右、正前方三條通道,維拉克先看向了正前方,正前方每隔二三十米就有一道由四名獄警持槍看護的厚重鐵欄門,他刻意放緩了行進速度,數清了共有七道敞開的門。
距離他們二百米左右的最后一扇門,朝里透著光亮。那是唯一的出口,意味著自由。
上個月的十二號,維拉克就是從那里進來的,只是當時他奔波數日精神狀態極差,根本無心關注這些,現在,時隔大半個月才重新有機會獲知這些信息。
這二百米的距離、七扇門、三十名獄警相當棘手。
越獄毋庸置疑要從這里離開,但就算是大量的犯人同時暴動,也最多在沖過三四道門后,就會被后面反應過來的獄警及時關上門堵住。堵住的時間稍微一長,其他獄警趕來就是死局。
所以貿然沖擊不可取,毫無成功可能。
飛速汲取完信息,維拉克左右環顧,故作茫然,試探地推著基汀走向左側:“這邊嗎?”
左邊的走廊也每隔二三十米就有一道鐵欄門,一共兩道。每道門前的獄警數量和正面通道的一樣,都是四人。
“右邊。”獄警冰冷地道。
廣場在右側。
“好的。”維拉克調轉輪椅,向右邊推去。右邊同樣是一條長廊,有三道門。長廊兩側是食堂,盡頭是放風的廣場。
那左側應該就是工作區。
工作區兩道門,廣場三道門,出口七道門,每道門前有四名獄警。
從樓梯登上正一層,再到開始推著基汀朝廣場走去的十多秒里,維拉克初步了解了地形,掌握了基本信息。
簡單地描述第一層的格局,可以直接把它看成是字母T。這里由主要的兩條通道組成,兩條通道交匯的位置,是可以通往正二層或負一層的樓梯,其中短的那一條的兩側是工作區、食堂、廣場,長的那一條的盡頭是出口。
因為多個鐵門的存在,兩條長廊被直接劃分成了十多段。一旦出現犯人暴動的情況,每一段都可以第一時間進行封閉,將暴動控制在最小范圍內,而后需要的就是等待支援,對之進行鎮壓了。
在這座暴動頻繁發生,犯人嚴重超載,導致獄警并不充足的特殊監獄里,分段封閉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從樓梯口到廣場入口,大約有八十米的距離。因為人員太多,所以食堂同樣采用了分區管理的方式,其中被鐵門隔出來的兩段區域,兩側都是食堂。
過了三道門抵達廣場入口后,押送獄警同入口獄警進行交接,維拉克得以推著基汀正式進去。
僅是站在入口處望到外面的天空,維拉克就忍不住心潮澎湃起來,基汀被歲月消磨得足夠滄桑的臉上也煥發出神采。
把輪椅推進去,維拉克深吸著外面的空氣,仰天看起萬里無云的天空。
空氣中彌漫著些許惡臭,但怎么也好過地下一層空氣不怎么流通的監室。維拉克感覺整個人精神煥發,他澄澈的眼里倒映著湛藍的天空,倒映著對自由的渴望。
基汀揚起嘴角,閉上眼睛享受陽光的沐浴。他接近兩年的時間沒有看到過太陽,身體變得很差勁,缺乏抵抗力,皮膚也不正常地發白。
其他犯人比維拉克他們要早點過來,正照例散漫地晃悠著,聊著重復的枯燥的話題,突然見到維拉克推著坐在輪椅上的基汀進來,他們的目光紛紛被吸引。
心情愉悅起來的維拉克看著那片天空,內心變得更加堅定,他掃了一眼別的犯人,推著基汀深入廣場中心地帶,瞥向圍墻。
整個廣場約莫有維拉克當初和卡邁恩看足球的那個足球場那么大。四周圍著高達六七米的圍墻,圍墻每隔十米左右就有一個崗哨,每個崗哨上都站著一位持槍獄警,放眼望去,少說有三十號人。
“老師,感覺怎么樣?”維拉克將重要的信息都記下,問起了基汀的感受。
“很不錯。”基汀回答得很簡短。
“以后每天都能出來,多曬曬太陽也對您身體好。”維拉克邊推邊看向因為好奇漸漸圍過來的犯人。
整個監獄的放風共分為兩批,也就是每批都有差不多一千人。不算大的廣場里匯集上千名犯人,還頗為顯得擁擠。
“基汀?你怎么出來了?”有犯人認出了基汀,驚訝地問道。
“萊克特準許了我每天出來放風兩個小時。”基汀回道。
“為什么?你都被關二零八好多年了吧?你是不是把黃金的下落說出來了啊?”
兩年來和基汀共同住過的犯人盡管只有百位,但整個監獄的兩千多犯人里幾乎沒有不認識他的。黃金的下落,基汀的身份,這些都是他們聊天時的話題。
當一名犯人猜測是基汀說出了黃金的下落,才被安排來放風后,更多的犯人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問了起來。
“黃金在哪啊?給我們說說唄。”
“那你是不是要被放出去了啊?”
“這個人是不是基汀的新室友?他問出來的?”
“不可能吧,基汀要說也是自己說吧,他要是能因為別人說,早就被放出去了。”
聽著嘈雜的詢問與議論,基汀沒有說話。
這是個不錯的與其他犯人交流的機會,維拉克正想找個理由搪塞過去,但突然一聲驚呼,打斷了他,也打斷了別人。
“這不是基汀的那個室友,克里斯嗎?就那個讓萊克特折磨了十來天的那個!”
“你是克里斯?!”
“我記得他不是傷得很重嗎?怎么這么快就站起來了,還推著基汀過來放風?”
“你是怎么扛了那么多天的啊?跟我們講講。”
犯人們馬上把注意力轉移到了維拉克的身上。最近半個月里,維拉克是監獄里被議論最多的人物,尤其是他被萊克特折磨的那幾天,整個監獄甚至都在風靡賭博,賭他哪天會死。
他每撐一天,都在震驚著其他犯人。直至最后,大家甚至都沒在賭,而是希望他堅持下去,仿佛他堅持下去,就是所有人的勝利。
勝利什么?贏得了什么?沒人知道,他們只覺得這是一種抗爭,他們做不到的抗爭。
最后,維拉克活了下來開始慢慢養傷,萊克特沒有再針對他,討論度才一點一點退去。
如今,這個當初傷痕累累的男人,短短的十天就站了起來,又再一次的顛覆了他們的認知。這需要多么頑強的軀體,多么頑強的意志?
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能懂得維拉克的強大。
“我是克里斯。”維拉克承認自己的身份。
頓時,犯人們欽佩乃至崇拜的目光匯集在了他的身上。
“你是死不了嗎?”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啊?”
“萊克特為什么突然不折磨你了?”
有些犯人口無遮攔地問著維拉克不愿回憶的東西,維拉克不知該如何回答,他現在衣服下還有著沒有痊愈的傷口,只要他一回想過去,那些傷口就會傳來隱隱的疼痛。
“好樣的!”
千言萬語中,維拉克只聽見一聲特別的夸贊。
他看向人群,搜尋說出這三個字的人,卻沒有找到。
“你們不需要知道我究竟經歷了什么。”維拉克大聲回道,“我站在這里就是所有問題的答案。”
犯人們愣住。
“我沒有說出黃金的下落,能出來放風,都是克里斯為我爭取到的。”待安靜的時候,基汀簡單說明了出現在這里的原因。
維拉克聽到基汀這句話,第一時間就明白了基汀的真正目的。
他扛住了萊克特十天的折磨,還能在十天之后站起來,為犯人爭取到放風的權利。
這三點本來不可能實現的事情,現在都被他一一做到。
不說會被所有人崇拜欽佩,但起碼都會認可信服。
維拉克的越獄計劃里,包含了聯合其他犯人。要是能早早地在他們心目中樹立起一個良好的,值得信賴的形象,那對之后的合作、越獄都會有極大的幫助。
果不其然,基汀說出能出來是因為維拉克,犯人們看維拉克的眼神又不一樣了一些。
這一點真的出乎了維拉克的預料,他沒想到自己之前的那些堅持,在這里能取得這樣的收獲反響,意外幫他奠定了越獄重要一環的基礎。
有這樣的光環加身,接下來想聯合其他犯人,會比維拉克想象中輕松許多。
“呼……”耳邊嘈雜,維拉克長舒一口氣,沖基汀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