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此言,坐直上身的秦禮又仰靠回去,慵懶道:“你自己找,我沒興致。”
正在低頭找閨女的趙奉不爽了。
“什么叫做‘沒興致’?大偉平日里可是最尊敬你了,哪次見到沒有喊你叔?咱們都還沒見過大偉在戰場上的英姿呢,難得有一次機會,你還不懂珍惜?哼!哼!”
秦禮:“……”
不想跟幼稚老男人計較這個。
沙盤上敵我雙方共計兩千多人,全部混戰在一塊兒,這誰分得清楚?這個文士之道反應的是真實世界,將山川全部等比縮小置于其上。在同樣比例下,人比螞蟻還小。
趙奉這會兒試圖從兩千多只螞蟻中找出自家的閨女,這個要求真是強人所難。
他們能看到的就是一道道黑色小人影。
果不其然,趙奉看得眼睛都發酸了,還是沒找到趙葳,無奈又只能求助同事。
“公肅,這畢竟是你的文士之道。”
秦禮半闔著眼睛,神情慵懶又放松:“文士之道也不是萬能的,能讓你在后方看到前線戰況已是不易,要求不要有太多。”
再得寸進尺,他就收回文士之道。
趙奉氣得拽下好幾根胡子,狂怒癟嘴。
因為找不到自家閨女,趙奉現在看哪個奇形怪狀的小人都以為是趙葳,平等給他們每一個人暗中鼓勁兒。緊張激動時刻,還忍不住上指頭撥弄,似乎這樣就能替小人擋下敵人的攻擊。小人負傷他緊張,小人躺倒他心緊繃,不知不覺看得額頭緊張冒汗。
呼——
這比他自己上戰場還累:“公肅,你這個文士之道為什么就不能外力干涉?”
秦禮閉著眼睛問:“什么外力干涉?”
趙奉伸出一根食指,作勢往戰場地面一點:“就這樣,我在這里伸出一根手指,戰場那邊從天而降一根巨大的手指虛影。嘿,這樣的話,我想彈飛誰就能彈飛誰。”
“……我是人,不是神。”秦禮沒好氣地說道,“這會兒天色還未黑,沒到你可以做夢的時候。”那般神技,即便他能做到,來這么一下,最少要損三五年的命。
趙奉唉聲嘆氣,直道“可惜”二字。
秦禮:“……”
沒多會兒,他聽到趙奉“咦”了一聲。
秦禮睜開了眼:“有變故?”
趙奉指著另一團往戰場靠近的黑色小人身影:“又來了一撥兵馬,掛旗了。”
沙盤上的旗幟很小很小,但趙奉瞇著眼,勉強能認出一團字的輪廓,臉色微變。
秦禮問:“誰的兵馬?”
沈棠埋伏這事兒,知道的人不多。
其中也包括秦禮這些人。
她沒有瞞著盟友吳賢,但吳賢并未告知秦禮眾人,只是說沈棠最近有出兵行動。若非秦禮的文士之道,趙奉還真不知道沈棠搞這一出。這第三支兵馬亮出的旗幟——
趙奉看了一眼秦禮的臉色,支支吾吾。
秦禮嘆氣,用陳述口吻:“吳公的?”
趙奉嘟囔道:“主公這也太——”
他一時間想不出更適合的詞匯。
吳賢出兵肯定是跟沈棠商量好的,一旦伏兵進入埋伏范圍,雙方開戰,吳賢就派兵過來兩面夾擊,因為軍功要跟盟友一塊兒分享。只是,趙奉幾人對此毫無知覺,在吳賢兵馬出現之前都以為這是沈棠單方面的軍事行動,這多少讓人心里有些不舒服了。
趙奉點頭:“確實是主公的兵馬,但還不知統兵主將是誰,多半是天海那些人。公肅,這肯定又是他們故意隱瞞吾等。”
一有什么立功的好處都避開他們,這種幼稚事情像天海那撥人能干出來的……
他撓著發髻,絞盡腦汁想寬慰秦禮。
不管這次隱瞞是吳賢的意思還是天海派系的意思,對于秦禮而言滋味都不好受。趙奉對情緒不敏銳,又是底層爬上來的,坐冷板凳也不是一回兩回,但秦禮不同。
從小嬌生慣養的秦禮哪里受過這個?
秦禮只是笑笑,抽煙不言,云霧后的神情捉摸不透:“吳公喜歡,由著吧。”
趙奉在心中替吳賢捏了一把冷汗:主公啊主公,你這回真的傷到公肅了。
還是哄不好的那種。
遙想數年以前,倘若公肅受了不公和委屈,吳賢還會星夜登門解釋安撫,矛盾從來不留著過夜。時過境遷,人心易變,怎么就不同了?主公是變了,還是始終如此?
趙奉一時不查將心里話說出來。
他嚇得忙用余光觀察秦禮的臉色。
秦禮吐出一口煙,慢條斯理給煙槍添了煙葉:“大概一直如此吧。人會變,但又沒有那么容易變,不然哪里來的‘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變化意味著改變原有的一切,塑造另一個不同的自己。而懶惰是人無法斬除的劣根,有大毅力改變自己的,不多。”
不管這種改變是好還是壞。
趙奉:“……但主公他……”
秦禮睫羽細顫:“偽裝吧。”
為達目的偽裝自己。
典型例子,好比當年的祈元良。
二者的不同在于,祈元良為了對付自己,那真是下足了功夫,硬生生凹出一個完全長在秦禮偏好上的“人”,順利騙吃騙喝還愚弄他;吳公的偽裝卻是面向大眾的。
看到他偽裝的人不止是自己一人。
從這點來說,祈元良居然還算個人?
秦禮心中泛起冷笑。
遲早會有那么一天——
他抽的不是煙,而是祈元良那張臉!看這廝渾身上下有什么真的,什么假的!
趙奉聽到這個回答,感覺自己最近一段時間將一年份的氣都嘆完了,主公糊涂!
不管以前是偽裝還是真心,若能一直保持,以公肅的文士之道,只要雙方不是兵力上的絕對差距,打誰不能打呢?再怎么聰明的調兵遣將,都抵不過他的文士之道。
“你說主公怎么想的……”
趙奉看著沙盤上被包了餃子的敵方奇兵,感覺自己腦袋抓禿了都想不出答案。
僅僅是因為不想偽裝,暴露本性?
秦禮道:“因為無利可圖了。”
趙奉豎起耳朵:“無利可圖?”
秦禮皮笑肉不笑:“大義,你沒發現?天海和我們政見完全不同,他們排斥我們不僅僅是因為出身。論出身,我是王室公子,未來宗正,哪里比他們弱了?當然,也不僅是因為外來,天海世家又有多少是祖上避禍逃難至此的?他們的排斥是因為我們的追求完全不一樣。我們漂泊多年,無根浮萍,四海為家,他們更安于現狀……”
選擇倚重秦禮,還是選擇器重天海世家?背地里是兩種不同的戰略選擇。
選擇前者,激進、擴張。
選擇后者,守成、穩重。
“天海世家的根基就在天海,他們混不好了還能守著一畝三分地,而我們不一樣,我們沒有選擇,只能向外擴張才能擁有自己的根基,自己的土地,生存之本……”
趙奉有些迷糊。
他感覺自己聽懂了,又感覺沒聽懂。
秦禮冷靜抽著煙:“吳公帳下耕田就那么多,世家豪紳拿一部分,庶民拿一部分,剩下的荒地又不易開墾,開墾出來也多是劣田,沒什么價值。入了他們口袋的田到不了我們手中,我們也不能去為難庶民,只能想辦法幫主公征伐他處才有收益……”
他下了結論。
“主公選擇倚重天海那幫人是必然的,因為在沈君羽翼漸豐的現在,他日后再動兵就是跟沈君爭鋒,他沒有把握,也擔心輸得一塌糊涂,天海那幫人比他更害怕。”
所以,選擇就趨于保守。
秦禮冷笑道:“即便沒有你副官的死,主公偏幫他們,疏遠我們,依舊會發生。只是不會來得這么快又鬧得這么難看而已。”
畢竟,吳賢也是很好面子的人。
他想冷藏秦禮也會弄個說得過去的借口,讓秦禮生不出太多怨言,咽下委屈。
趙奉聽完,驚得微張著嘴:“可……”
他看著身側的沙盤。
秦禮的文士之道,不是不能打啊。
即便打不贏也能爭取足夠的談判籌碼,至少爭取的利益比吳賢保守選擇多些。
秦禮吐煙:“主公這不是不知道么?”
現在不知道,日后也不會知道了。
他會將底牌告訴趙奉等人,因為他們是過命交情,完全可以為對方付出性命那種,吳賢有可能嗎?秦禮在祈善身上學到的最大財富——不要相信花言巧語的男人!
再感動也要保留三分余地。
趙奉又是嘆氣。
二人說話的功夫,沙盤上的一兩千敵人已經被殲滅,原先適合埋伏的地勢在武膽武者大軍摧殘下完全變了樣,一側峭壁也被削去大半,滾下來的巨石將山路掩埋。
舊的山路消失,新的“山路”出現。
看著忙碌的小人,趙奉心疼。
“公肅啊,咱大偉有沒有受傷?”
秦禮:“……”
趙奉眼睛梭巡每個小人兒,嘟嘟囔囔。
“啊欠——啊欠——”
戰場上,趙葳的簡易吉利服在沖殺中掉光樹葉草皮,只剩最底層用樹葉汁水浸染過的素布。因為沒什么固色加工手段,這些汁液干涸后,混合著汗水和血液,一邊褪色一邊醞釀出另一種令人窒息的氣味。
此刻,趙葳正提著武器在清掃戰場,挨個兒在敵人身上戳兩下,以免還有活口。
不知何時開始,噴嚏不斷。
“徐文釋,你是不是在罵我?”
徐詮湊巧經過被她抓住辮子挨了罵。
“你誰啊?”
徐詮正準備發怒。
他現在的辮子可是請教偶像公西仇后,由偶像親自傳授公西族獨特的編辮子手法編成的。公西仇同款,相似度十成十。達到讓顱頂更高,腦袋更飽滿的視覺效果。
徐詮現在最討厭別人抓他辮子!
“大偉?”
趙葳將武器往腳下尸體一扎。
“是我。”
“你的臉……”
全是樹汁和血漿,這誰認得出來。
趙葳道:“主公說這是偽裝,啊欠——又開始打噴嚏了,是不是你在罵我?”
徐詮:“……”
這種鍋也要他背著?
本以為問題不大,但她打噴嚏卻怎么也止不住,臉部還有種說不出的癢意。當她找到水洗掉臉上污漬,驚恐發現自己臉上滿是紅色的小斑點,脖子上也開始發癢。
軍醫一看,道:“應該是癬。”
其實就是過敏。
但趙葳是武膽武者,問題不大。行軍途中什么亂七八糟的病都能碰上,軍醫也算經驗豐富:“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引起的,穩妥起見,建議百夫長日后不要再參加。”
因為時間緊迫,只能就地取材。
吉利服的材料都是有什么上什么。趙葳身上披著的,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品種。
趙葳:“……”
軍醫提筆開了藥方。
趙葳從傷兵營出來還是恍惚的。
這次行動成功,敵人數量雖是己方四倍,但他們打了對方一個措手不及,又有主公帶隊沖殺,兩軍交鋒沒多久,吳賢兵馬從后側方包抄支援。這支伏兵總共才陣亡七人,傷員五十一人,多是輕傷,而趙葳過敏給傷員名單加了一人。簡直是奇恥大辱!
“噗——你的臉?”
徐詮百無聊賴地手指繞著小辮子。看到趙葳的模樣,笑得化身母雞咯咯不停。
趙葳沒好氣:“你笑什么笑?”
面對趙葳掏出來的大斧頭,徐詮選擇識時務者為俊杰:“咳咳咳,我不笑了。”
趙葳這才滿意。
“你請我喝酒賠罪。”
徐詮一聽就知道對方又要敲詐自己,撇嘴抱怨:“你自己就沒有薪俸嗎?”
趙葳理直氣壯:“酒多貴啊!”
她那點兒薪俸能喝幾回?
徐詮是她認識最有錢的武將了。
“你要不要將臉遮一遮?”女兒家都寶貝這張臉,現在滿面紅疹,看著挺嚇人。
“遮個屁!你們男人臉上留疤的多了去了,也沒見哪個就躲在內宅不敢出來了,我有什么見不得人了?”趙葳對容貌完全不在意,她甚至遺憾自己臉上沒有一道能拿來炫耀戰功的疤痕。這時候,徐詮偷偷摸摸從戰甲里面掏出一物件,塞到她手中。
趙葳不解:“你給我什么?”
神神秘秘的,莫非是——
“嘿,寫給我的傾慕書簡?”
徐文釋有眼光,懂審美。
“趙大偉,你想得美!”徐詮翻白眼,攬著趙葳肩膀,湊近她耳朵低語,“是我堂兄用了人脈,偷偷傳過來的,讓我務必親手交到你手中。你找個機會給你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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