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中的庶民猶如無根浮萍,經不起丁點兒風水雨打,加之民間有人瘋傳敵人兵馬數倍于己,本就惴惴的庶民更加恐慌。他們是缺糧食,但再怎么缺糧食,逃跑還能多活幾日,要是傻乎乎留在原地等敵人鐵騎踩身上,他們連茍延殘喘的機會都沒有呢。
于是乎,一部分庶民連夜偷跑。
鄰居都跑了,剩下的也想拔腿跑路。
逃跑的人多了,在田間勞作的人影就少了,負責農田這塊的人意識到不對,急忙上奏上去,巡邏士兵也抓到了一伙。看他們包袱款款,拖家帶口的架勢,哪有不懂?
士兵怒道:“爾等去何處?”
這個時候不老老實實待在安全地方,到處亂跑作甚?真以為帶著全部家當逃難,一路上就能平安順遂了?大自然界的野獸和落草為寇的悍匪,哪個不夠他們喝一壺?
士兵的情緒落在逃難庶民眼中卻似雷霆加身,為首的男人急忙跪下求饒求放過。
他們愿意用身家財產換取生路!
士兵搜刮難民本就是亂世中的常態。
那隊巡邏士兵卻被跪得面色微白,他們的隊率第一反應是后退兩步,跟那個男人距離拉遠,一副別來碰瓷的架勢;第二反應是環顧左右小兵,生怕自己被他們舉報。
沈棠初期的治軍風格是雷霆手腕。
設定好紅線,誰碰誰挨軍棍。
隨著兵馬規模快速擴張,風格改了。
改為溫水煮青蛙!一邊加熱一邊觀察,逐漸加大火力,一點點試探兵卒的接受能力,以免過于嚴苛致使反叛。其中便有嚴禁士兵欺壓凌辱庶民、禁止士兵用各種方式向庶民索要賄賂,舉報者可暗中檢舉,一經查實可獲得違紀者雙倍收益,記一功!
這般也能杜絕士兵分贓之后互相包庇的問題,盡管執行上還有一定漏洞,有時候還會引發一些士兵的互相猜忌,但整體而言,仍舊利大于弊,最大限度杜絕惡行。
“這是你自己要跪的,可不是我讓你跪的,我也沒有推你打你罵你兇你。”隊率跟男人隔著一丈遠,他指著對方大聲道,“你,站起來說話!你莫要陷害于我——”
跪著求饒的男人也懵了一瞬。
看著他們一行三十余人,隊率頭疼。
在戰亂不止,難民亂竄的年代,一個村也就幾十上百號人,眼前這是半個村都跑了啊!他大聲再問:“你們是哪個村的?”
男人依舊老老實實交代。
隊率想了想,大手一揮將人帶走。
這事兒毫無意外得鬧到了沈棠跟前。
欒信一早就收到底下小吏上報的消息,農田勞作庶民銳減,他前腳告知主公,軍中后腳上報說抓到一伙逃難的庶民。檢查士兵備戰狀況的沈棠,腦袋梆梆梆三問號。
“什么?朝黎關附近村落庶民逃難了?”沈棠第一反應就是敵人安插的二五仔搗亂,偷偷拱火,“是不是有人傳播謠言?莫非是黃希光和章永慶兩個安插進來的耳目?”
仗還沒開始打,自家人要跑光了。
這絕對是敵人的陰謀詭計!
欒信:“信也是這么擔心,著人去抓謠言源頭,審問過后才知是普通人……”
沈棠冷笑:“普通人會這么搞我?”
她先入為主將罪名按在黃烈身上了。
散播謠言,動搖人心,嚇走庶民,她耗費巨大心血的玉麥就報廢了,好毒辣!
“為了保證口供真實,用上了言靈審訊,內容與他們交代的大差不差。”說著,欒信有些無奈地笑笑,“據他們交代,有些是為顯擺,有些是為獲得村人的認可,也有人純粹是嫉妒別家耕田地段好,便想著他們被嚇跑,玉麥豐收后能收割據為己有。”
沈棠:“……”
心眼還挺多啊。
她揉著酸脹的額角,下令:“公義,派人去各個村落安撫,控制流言繼續擴散。雖說現在還沒抓到安插進來的奸細,但保不準會有。這塊抓緊,抓到一個宰一個!”
流言蜚語的威力不亞于二十等徹侯!
一旦失控便會造成不可挽回的惡果!
沈棠表現出前所未有的重視,欒信上了心。讓二人沒想到的是派人去安撫卻適得其反,庶民不但沒放心,連夜跑路不減反增。要不是加大力度巡邏攔截,可能一個村就真的只剩小貓三兩只。消息送到沈棠面前,她越看越迷糊:“你們怎么安撫的?”
見主公問責,負責此事的官吏縮腦袋。
他雙手呈上一份書簡。
士兵都是照著上面的話照本宣科的。
沈棠打開一看,沒啥毛病。
不外乎是告訴庶民,己方兵強馬壯、兵多將廣,敵人民心盡失、缺衣少糧,攻克他們是遲早的事情,庶民可以安安心心在此地耕作,不用跑,今年秋天等著豐收吧。
沈棠嘴角抿緊,看得人惴惴不安,她道:“是我顧慮不周,你們再加一條。”
官吏支長了耳朵:“主公請說。”
沈棠伸出三根手指道:“三年內,免田稅、免農具租金、免費提供糧種,要是再不回來,無主的玉麥田就五折租給不離開的人。這還不成,那我真是沒什么辦法。”
那人聽得險些傻眼。
支支吾吾問:“主公,確信如此嗎?”
沈棠道:“對,就這么去辦。”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追逐利益是根植在人骨子里的本能。對于靠著田地產出吃飯的庶民而言,沒什么比免除賦稅更有吸引力,沈棠不僅免三年田稅,租借農具的錢和購置糧種的錢也省了。這意味著這三年,種出多少都是自家的!
若玉麥能達到一開始宣傳的畝產量,他們全家往后好幾年都能好過不少,至少不愁會餓死了!沈君敢許下這么重的諾言,由此可見信心之足。足夠他們賭一把了!
不少人都吃過逃難的苦。
面對逃難的風險和留下的利益,二者如何選擇?猶豫一秒都是對好日子的褻瀆!踏上逃亡之路的庶民聽到風聲也拖家帶口跑了回來,生怕來得晚了,好處就沒了。
這場風波還未形成規模就被平息。
沈棠收到消息,不由得唏噓。
“僅是免去三年的賦稅,租借農具和購買糧種也花不了幾個錢,卻能讓他們賭上性命在此地扎根……亂世人命如草芥,唉……”沈棠嘆息著將寫著消息的書簡合上。
幫沈棠整理桌案的魯繼抬頭關心。
“主公為何嘆息?”
沈棠道:“之宗不覺得可憐嗎?”
魯繼卻有些不解地眨眼,疑惑:“為何可憐?他們能碰見如主公這般仁慈的主君,免三年賦稅,不是該歡喜雀躍的好事?”
她帶人跑好幾個村落公布這一喜訊,多少庶民激動到淚雨連連,還有上年紀的老人跪在地上高呼主公乃是天生紫微星。如此善待庶民的仁君,此生必有福報加身!
情緒激動的直接昏過去。
自家主公卻悶悶不樂,她不懂。
沈棠道:“僅僅三年啊。”
魯繼茫然:“三年……很多了啊,有這三年免賦,家里的孩子都能多活兩個。”
幼兒一般在前面幾歲容易夭折。
一旦長大了,存活率就高了。
多活一個孩子對于一個家庭而言,便是多了一個勞動力,生存幾率大大提升呢。
沈棠無奈又悲憫地道:“三年免賦就值得用命去賭……之宗,這是一件十分可悲的事情,它將人命用另一種方式標注價格。”
魯繼依舊不解,這不是很正常?人命如草芥可不是說說而已,庶民的命不值這三年。但主公自有主公的道理,若她能明白主公所思所想,估計離出師也不遠了。
不一會兒,她耳尖聽到自家主公在那邊低喃一句:“若能永遠免除田稅……”
魯繼心中咯噔,表情猶如見鬼。
“主公,你千萬別——”
這根本不現實啊!
治下庶民不上繳田稅,一地官署直接罷工,餓都餓死了,更別說供養大量兵力。
沈棠笑道:“別這么緊張。”
她現在也只是想想罷了。
田稅是重中之重,不可能永遠免除,至少,在沒有其他穩定經濟來源供應官署和軍隊開支之前,她的念頭都是天方夜譚。這個天方夜譚,要到很久很久后才能實現。
沈棠腦海中閃過前世的記憶。
唉,至少要前世那般才行。
在此之前,治下能維持不高的田稅,不搞其他苛捐雜稅,不巧立名目提升賦稅,估計在后世都能博得一個極高的評價。光是做到這一點都極其艱難,更遑論取消了。
沈棠收起不現實的念頭。
借著窗漏灑下來的日光處理公務。
不知不覺,日頭已經偏向西邊。
最后一份書簡是吳賢那邊送來的。
沈棠這邊進入備戰狀態,吳賢作為盟友也是牽一發動全身,兵馬糧草已經全部準備妥當,只待一聲令下便能出發。當然,這一切都悄悄進行,以免被敵人摸清行動。
她仔細看完,提筆給了回應。
說起吳賢就想起秦禮,想起秦禮便連帶著想到趙奉,沈棠思維活躍,問魯繼:“之宗,你這里可有收到元謀歸來的消息?”
跟著掐指頭算了算時間。
按照云策的腳程和工作效率,這兩天應該回來了,除非是路上遇見什么波折,例如在安頓那一家子的時候耽擱了時間。不過,沈棠并不擔心,以云策的實力,后方應該沒什么人能攔得住他。她只怕會驚動吳賢,打草驚蛇,影響秦禮他們打包跳槽。
魯繼道:“還未。”
沈棠嘆道:“再等等吧。”
說曹操,曹操來。
沈棠去干飯的路上碰見了一身風塵仆仆的云策,如冰雪一般的青年此刻眉宇緊鎖,隱約有點兒苦瓜相。后者并未發現她,沈棠起了捉弄心思,掐指召出一只青鳥。
青鳥的體型無限接近于球。
一屁股壓在了他肩膀上。
云策詫異:“誰的青鳥?”
他跟文心文士打交道不多,收到青鳥傳信的次數一手可數,更別說這么胖的鳥!
打開,一人長的花箋寫滿了云策朝后看五個字,他疑惑地扭頭,主公那張笑臉直接闖入眼球:“元謀怎么一副心事重重模樣?什么時候回來的?也不來匯報。”
她等著好消息好久了。
云策眼皮顫了顫,苦瓜相更重了。
沈棠擔心道:“難道沒接到人?”
若如此,如何跟趙奉交代?
“策來此處便是為了找尋主公——”主公總說干飯不積極,腦子有問題,飯點一到就直奔食堂,絕對不加班加點,云策去政務廳找肯定撲空,只是越靠近食堂,他的步子越小,心思糾纏如亂麻,“唉,主公,策實在是不知道該怎么回稟主公。”
回來這一路都在打腹稿。
委婉的,直白的,廢棄一版又一版。
沈棠收斂笑意,嚴肅:“如實說來!”
“末將有負主公交托,請主公降罰!”云策冷不丁來了這么一嗓子,驚動其他干飯兵卒頻頻回首,云策回過神也覺不妥,漲紅了臉。沈棠將他拉起,換個地方細談。
然后——
然后沒然后了!
沈棠一巴掌將角落的石塊拍成齏粉!
“你說——一人難產而亡,兩人被逼自盡?那一戶人家就、就只剩個小的?”
云策點點頭:“不敢有一字虛假!”
沈棠自然不會不信云策的話。
她只是沒想到天海那邊會囂張至此,用下作骯臟的手段逼死兵將家屬,哪怕這一家都是外來的,其他人不會感覺膽寒嗎?家里的青壯替吳賢在戰場上拼命,后方的家眷遭此折辱,不怕兵變生亂?還是說,人家優越慣了,絲毫不將諸多風險放在眼中?
“吳昭德啊吳昭德,你在黃希光他們手中都沒怎么吃虧,沒想到在自己人身上跌了這么大的跟頭!若你知道帳下失衡會演變成這般局面,可會后悔沒一碗水端平?”
這會兒,沈棠都有些同情吳賢了。
沈棠再確認:“那孩子可妥善安置?”
“已交給河尹郡守徐文注撫養。”
沈棠稍稍安心。
徐解的人品她是放心的。
若他不可靠,當年也不會將辛苦經營的河尹郡交他手中。趙奉屬官一家還留了一縷血脈,總不算太遺憾。只是,沈棠也產生了跟云策一樣的煩惱,該怎么開口啊?
怎么跟滿心期待的趙奉等人開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