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綠長針除了顏色,其他跟沈棠認知中的針具很相似,散發著令人心神舒暢的勃勃生機。董老醫師雖是其擁有者,但也是第一次運氣化針:“老夫活了這把年頭,不是沒見過旁人施展言靈,武氣化出的戰馬武鎧見得多,但都不如今日這般強烈……”
這種情緒是他曾經窮極想象力都無法模擬一二的,只有親身體驗一回才知道,原來凡人真的能擁有傳聞中神仙才有的手段。握住長針瞬間,體內氣息流轉,莫名自信油然而生——判官筆下勾魂,閻王殿前搶人。
腦中不由得浮現夢中老者的話。
生死人,肉白骨,有何不可!
董老醫師走神幾息,又被沈棠好奇提問拉回:“董老,這個能用來施針嗎?”
他答:“嗯,能。”
沈棠又問:“那能拿來殺人嗎?”
董老醫師險些被她問不會了,自個兒救了大半輩子的人,還真沒殺過人,道:“殺人倒是能殺,但老夫手上不沾人命……”
哪怕是碰上仇家,也頂多見死不救。
至于說殺人——
誰能比醫師更了解人體要害?
醫師要殺人,簡直不要太方便。
不過這種“方便”只針對普通人,文心文士和武膽武者不屬于此列。這些人有氣息護體,除非被人砍頭,否則哪怕是穿腸爛肚的毒藥,甚至是心臟被人刺穿,理論上也能茍延殘喘一會兒,這點時間足夠他們反殺。更大的可能是在傷害造成之前被人發現。
沈棠道:“能殺就行。”
董老醫師沉默片刻,神色為難,似乎正在天人交戰:“沈君是想暗殺誰嗎?”
確實沒有哪個職業比醫師更容易接近目標,獲取目標的信任。同樣都是入口的,庖子做的菜肴還會被驗毒,而醫師開的藥方就不容易了,因為有些偏門鈴醫就喜歡以毒攻毒,董老醫師還見過一張寫滿各種劇毒的方劑,一貼里面光是烏頭就有一半重!
這劑量,毒死一村都夠了。
倘若沈君真有這個需求,董老醫師不知道該不該答應。自己是醫者不該殺人,但他又是沈君帳下,為君分憂是他分內之事。最終,還是后者以明顯優勢壓倒了前者。
沈棠不知道話題怎么跳這么快。
“啊?”
董老醫師:“吳公還是北漠勛貴?”
“……額,都不是,我只是想確認你有無自保能力。畢竟醫家性質特殊,擔心內部會有‘不得殺生’之類的規定,或者這股‘氣’只能救人不能殺人。那樣就麻煩了。”
從言靈對文士、武者和墨者的強化來看,醫士應該差不多,他們本身就能救死扶傷,如今會變態到什么程度,誰能說得準?能否令人長生不死?甚至是死而復生?
有人會畏懼,有人會貪婪。
貪婪的人是沒有底線的。
若他們盯上醫士,而醫士又沒自保能力,這意味著醫士會成為任何情形之下都無法還手的職業,面對醫鬧就只能任人宰割。
一個能通過醫家圣殿考核的醫士,背后都是至少十五年的血汗付出,而眼前的董老醫師更是沉淀了四十九年。沈棠可不想他哪天出診,病患或者病患家屬因為治療效果達不到預期就一刀子將他捅死了。普通人或許不敢,但那些有權有勢的勛貴世家敢的。
董老醫師沒想到會是這個理由,心下微暖:“沈君盡可放心,莫說是如今,即便是以前,老夫也不是毫無還手之力……”
能在混亂世道當個游走四方的鈴醫,隔三差五進山采藥,還能活到這把年紀,手上怎么可能沒點兒本事?他年紀大不代表不能打。他不喜歡殺人,不代表不會殺人。
“如此就好。”
說完仍舊不放心。
干脆從軍中挑選幾個青壯當他護衛。
“董老可還記得那些考題?”
董老醫師道:“記得。”
沈棠道:“我派人跟著你謄抄那些考題,這些題目整合之后可以給其他醫者。”
醫士,越多越好。
奈何醫家門檻太高還是夢中考核,作弊都沒法作弊。她只能用最笨的辦法,使用題海戰術,讓后來者不用重復連考五年的噩夢。董老醫師猜出沈棠用意,又行了一禮。
“沈君高義。”
這證明對方真心為醫家前景操心。
因為董老醫師修煉要靠治療病患,沈棠便讓他優先挑選身體不舒服的兵士刷經驗:“……也不知道這個‘治療病患’的具體標準,病情輕的和病情重的效果是不是一樣。董老回頭注意一下,若治愈重癥效果更好,我便派人去打聽哪家有重病的……”
董老醫師是目前唯一的杏林醫士。
自然資源都要向著他傾斜。
不僅是病患,還要搜羅更多醫家典籍。
“多謝沈君。”
董老醫師也知道沈棠用意,自然要抓住機會,仗著自己有氣息護體和年輕體魄,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坐診。他倒是撐得住,因為醫氣對身體的恢復甩了文氣/武氣/墨氣好幾條街,但最后還是沒這么搞——他撐得住,但患者撐不住,人家也要睡覺啊。
得知他這幾日行程表的沈棠:“……”
六十六高齡了,這是不是太卷了點?
她以為北啾這伙動不動就抄家伙的墨家夠卷了,沒想到醫家才是卷王之王啊!——
褚曜跟他們爺孫二人一起退出主帳。
“您似乎有心事?”
董老醫師發現褚曜情緒不高。
褚曜:“倘若董醫師有相熟的醫者,最好寫信將他們都喊來,否則會有大禍。”
董老醫師不解:“這從何說起?”
褚曜:“正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醫士的能力會惹來惶恐,也會惹來貪婪,不管是哪一種,都不是什么好事。要么據為己有,要么趕盡殺絕。有心人稍作煽動,便能讓愚民對其喊打喊殺,那些人可沒有董醫師這般運氣,有主公全力相護……”
“獵醫”是必然會發生的。
董老醫師大為震撼:“但是……”
“如果僅是‘治病救人’這點,醫術精湛些的普通醫者也能滿足。只要付出足夠診金,能打動任何一個杏林圣手,但醫士就不同了,并非不可取代、不可不有!”
褚曜的語調不帶著一絲感情。
資源是用來搶奪的,不是用來尊重的。
董老醫師凝重道:“老夫知道了。”
褚曜再提醒:“記得將人篩選一下。”
“老夫結交的同行……”董老醫師知道褚曜是認定他友人之中有心術不正者,哪怕對方這么提醒也是職責之內,但就是讓他有些不舒服,感覺那些老伙計被看輕了。
褚曜笑道:“人心隔肚皮,董醫師還是莫要太輕信于人才好。褚某斷言未來必有一場‘獵醫’風波,可不是隨口胡謅。你也說醫家修行要靠‘治愈病患’,乍一聽是利人利己的好事,但是——‘病患’太籠統了,治愈什么樣的‘病患’可以算作修行?”
董老醫師:“患病之人即為病患。”
這有什么不對勁的嗎?
在醫館之中,病患就是病患,他們在世俗中的身份不影響他們受到醫師的診治。即便是罪大惡極之輩,若來求醫,醫師也要看診開藥。因為給他們定罪的是官,殺他們頭的是劊子手,醫師的職責只是救死扶傷。
病患健康走出醫館就行。
之后的事情不在醫師職責范圍。
褚曜似笑非笑看著他。
問出的問題卻一個比一個尖銳,令人毛骨悚然:“董醫師誤會了,褚某的意思是——若病患不足,可否親自投毒再救人?可否親自制造瘟疫再救人?可否將人致殘再救人?這種‘病患’是不是也能精進醫士修為?若不可,可否兩名醫士互相制造‘病患’,互相治療對方的‘病患’?天底下的‘病患’是不會絕的,人心的貪婪一樣。”
董老醫師的孫子差點兒聽傻了。
脫口而出:“誰會這么干?”
褚曜反問道:“為何不會?”
少年訥訥地閉上嘴。
褚曜搖搖頭:“醫者確實令人敬佩,但醫術跟人品并無必然聯系。醫術超絕而人品低劣的人,不是沒有。誰能保證未來沒有醫士為了修行,暗中操控瘟疫霍亂?”
少年回答不出來了。
“倘若一地發生瘟疫,當地官員治理不力,上面問罪問責,下面民怨沸騰,恰好境內有醫士出沒,你猜猜——這種時候該怎么做?招攬這名醫士嗎?不對,是派人散播謠言,將瘟疫源頭栽贓嫁禍給那人,誅殺以平民憤,再向朝廷求援派遣醫官求援。殺賊有功,治理瘟疫有功,平息民憤有功……屆時再請功邀賞,官運亨通不是不可能。”
少年的臉色都嚇白了。
他沒想到世上還有這么骯臟手段。
褚曜一番話也給董老醫師潑了盆冷水,欣喜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深深憂慮。
此刻,他才明白事情嚴重性。
只是打開的大門,哪里就能關上?
褚曜:“能保住一個是一個吧,董醫師應該知道怎么做才是對醫家最好的……”
眸中帶著讓人看不懂的深沉。
董老醫師拱手應下。
“董某知道該如何了。”
褚曜點點頭,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坐在帳內聽了個清楚的沈棠:“……”
恐嚇還是挺好用的。
盡管無晦的分析很有道理,也確實存在很大風險,可他這般嚇唬老人家也是有些缺德了。沈棠對此搖搖頭,也沒有阻攔。有些對不起董老,醫家大能盡入康國是好事。
正月初一,忙。
正月初二,加班。
正月初三……
沈棠理了理搜羅來的各地官制情報,預備開個會,大家伙兒決定一下,初七之前跟著年號消息一起傳書整個康國。她這個草臺班子,敲敲打打,終于要正式上市了!
而在此之前——
還要去應付一下前任未婚夫。
烏元一行人比她想象中還要情急一些,初四上午便派了使者過來轉達合作請求。
沈棠命人招待,過了晌午才見他們。
烏元也沒想到沈棠行動力會如此爆表,他們還以為要走十天半個月的流程呢。
置身大營還有些回不過神。
“云馳,你說她會答應嗎?”
龔騁默不作聲。
烏元自顧自說道:“應該會答應吧,康國如今什么都缺,若能與北漠合作,她也能休養生息個幾年,恢復元氣。說起來這么多年不見,也不知這位沈君出落什么模樣。”
龔騁這才睜開眼看著友人。
道:“慎言。”
不論從什么身份來說,沈幼梨又不是可以被烏元俯視的角色,更別說用類似“出落”這樣帶著賞玩性質的詞匯形容。龔騁提醒他,也是不想烏元在人家地盤作死。
這里可是人家大本營。
“云馳何必如此避嫌?怎么說,當年也相處過一陣,在孝城有同患難的情誼。”
烏元跟沈棠打交道不多,但龔騁不同,他跟男性身份示人的沈棠合作過好幾次。雙方也有些情誼,龔騁就不想跟人敘敘舊?
龔騁眸色深沉地看著烏元。
烏元大感沒趣。
“罷了,你這兩年越發開不了玩笑。”
從跌落云端開始,龔騁的性格就變得愈發沉寂寡言,完全沒有烏元熟悉的模樣。
龔騁嘆氣道:“翁之,你要知道的,即便是我也不可能完全護住你周全……”
武膽武者再強也只是匹夫之勇,未來總會有更強的匹夫出現,將自己斬殺。烏元心態愈發輕浮不收斂,日后會吃大虧的。
“你如今可是——”烏元將剩下的話咽了回去,又對龔騁翻來覆去的勸誡表達不滿,嘀咕道,“以你的實力,只要你有心,這世上有幾個人越過你傷到我?”
龔騁聞言不再說話。
烏元也識趣沒再用沈棠當話題。他低頭專心準備待會兒要見沈棠商議的合作事項——北漠資源偏科嚴重,姓沈的還卡他們脖子,這次說什么也要說動她通商互市。
直至帳外傳來通傳聲音。
“我主要見你們。”
烏元彬彬有禮:“煩請領路。”
“傳——北漠使者覲見!”
聽著守在營帳外的親衛傳唱,烏元垂下頭,做恭敬狀,心中卻有些發笑——姓沈的還沒昭告天下登基呢,派頭倒是擺足。
沈棠的營帳擺設簡單到寒酸。
烏元帶著一行人端坐在下方,余光則暗暗打量營帳布局。主帳前廳用來議事辦公,后方僅有一小片地方是用來生活,這個規格連北漠尋常部落族長的帳篷都比不上。
今天被我媽拖出去了,果然是人從眾,一天下來啥也沒干,累得不想動彈……下次再也不聽她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