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魁一雙瀲滟美眸閃過錯愕。
她似乎沒想到沈棠還是個愣頭青,以往那些走門路的商賈,哪個會上來就問借多少能保證穩賺不賠的?哪個不是小心翼翼陪著笑臉?須臾,花魁又恢復平時的嫵媚從容。
“女君說笑,往來經商就是有賺有賠,這世上哪有穩賺不賠的生意?借多少本金,取決于女君需要多少本金做生意。依照規矩,只要借了,不管多少都能獲得庇護。”
沈棠并未被她繞進去。
笑道:“確實,借多少都能獲得庇護。庇護都是庇護,但也分上心和不上心。這就好比女君身邊的丫鬟仆婦,也分一等二等三等。小女子想知道的是,一等要借多少?”
她這番話是不帶半點拐彎抹角。
花魁伸出纖纖素指端起茶盞,佯裝喝茶,并沒正面回答沈棠的問題:“聽說,女君是為了從族中耆老手中保住家業才要做成這樁生意,生意成了就行。既如此,何必追求一等?依奴看,三等乃至更末流也夠了。既然隨便借點就能靠著庇護在金栗郡行商。”
面對花魁的試探,沈棠只是搖頭:“若只是這個目的,今日也不必來點頭牌。”
頭牌花魁的酒水費也不便宜。
花魁濃艷的妝容閃過一瞬意外。
笑問道:“另有目的?”
沈棠坦誠地道:“實不相瞞,私以為,坤州初定一年有余,各地百廢待興,遍地皆是商機。便打算趁著其他糧商沒反應過來之前,先將此地糧食吃下。只要經營得當,日后紅利無數。我一個丈夫新喪不足兩月的白身,縱有萬千身家,也苦于沒攀附高門的路。國主雖允許商賈入仕,但這條路何其崎嶇?為此,付出一些代價也是理所應當。”
說得通俗一些——
她就是想用錢當敲門磚。
借官債越多,給人家的利息也越多,變相給人家的賄賂也越多,越容易被大官當成自己人。在金栗郡這片地界,有這么一棵大樹庇護,她在此經商,還不一路順風順水
花魁用帕子掩著唇角,笑聲如銀鈴清脆:“女君性情颯爽,快人快語。以往那么多求門路的男客,無一人有你一半氣魄。”
說著撫掌稱贊:“奴敬佩得緊。”
“此事若成,同樣少不了花魁娘子的好處。”沈棠可是面對百官打架都能淡定自若的人,哪里會被花魁幾句話詐出來?她淡定一揮手,立在身側的賬房有眼色掏出錢囊。
褚曜掏出兩枚沉甸甸、金燦燦的金子。
兩塊金子不大,但成色純凈少見。
沈棠道:“這是給娘子的茶水費。”
花魁娘子笑著探出手將金子收入袖中,濃妝也掩蓋不了她的好心情:“好好,女君的話,奴會一五一十轉告,此事必成!”
沈棠小坐一會兒,便準備下花船。
花魁娘子手心蓋住她手背,軟聲道:“女君不用急,這會兒離靠岸還要一會兒。”
對方傾身過來的時候,濃郁香味鉆入沈棠鼻孔,她猶如受驚的兔子,猛地縮回手,微紅著臉,哪里還有方才的氣勢:“花、花魁娘子……還請自重,我還有重孝在身。”
花魁娘子素手支著下巴。
一雙鳳眸微微瞇起,紅唇輕啟,用甜膩中帶著蠱惑的腔調在她耳畔輕語:“女君未識得人間風月滋味便守寡,當真可惜。”
沈棠抬眼看著花魁娘子。
花魁娘子咯咯笑道:“咱這里可是人間風月最盛之地,總有些外人不知的門道,女君無需這般緊張,反顯得奴在輕薄您。”
沈棠嘴角微微一抽,睜眼說瞎話找補。
“我那些話都是真的,我與先夫是指腹為婚,九年前兩家就三媒六娉,為我倆定了終身。只可惜在拜堂成親那一日,他被強征去打仗。這些年消息斷斷續續,便以為他還活著,兩月前,他的袍澤輾轉找來,我才知道他陣亡多年,連遺骸都沒有找到……”
說著,雙目泛起了晶瑩水光。
褚曜和同僚們:“……”
花魁娘子見她這反應也信了幾分,自責不已,沈棠柔柔弱弱扯著帕子道:“這怪不得花魁娘子,其實這些年我心里就有預感,只是一直不肯相信。說出來,好受許多。”
如此,花魁娘子又是一番溫言安慰。
為了讓沈棠心里好受一些,花魁娘子也主動說了一些自己身上的悲慘往事,挺慘。
花魁娘子原先也是良籍。
父親暴戾好賭,母親懦弱順從,她與雙生妹妹相依為命。她父親為了換取賭資,萌生將一雙女兒賣給花船的主意。她們是罕見的雙生子,底子極好,長得一模一樣,花船若將她們買去好好培養,養大了出臺,便能打出“娥皇女英”、“姐妹共侍”的噱頭。
花船愿意出高價。
那個嗜賭如命的男人一口答應。
不過,男人在一次醉酒透露了口風。
花魁娘子的母親便將其中一個孩子藏了起來,到了約定時間,花船來接人,見雙生子只剩姐姐,價格腰斬。男人憤怒將女人打了個半死,又兩年,將女人典賣出去賺錢。
“典賣出去賺錢?”
“典妻啊。”花魁娘子笑得嫵媚風流,有些男人出不起聘禮,便去租妻,租妻的價格僅有聘禮兩三成。待租賃來的妻子給自家生下孩子,妻子就要回到原先的丈夫身邊。原先丈夫典賣妻子換取收益,之后的丈夫用租妻傳宗接代,“各取所需,皆大歡喜。”
沈棠的臉色逐漸陰沉下來。
問道:“很多?”
花魁娘子:“這就不知道了。”
沈棠掩在袖中的手收攏,指節繃緊。
她問:“你就是雙生子的姐姐?”
花魁娘子笑而不語。
說話間,花船突然大幅度晃了一晃。
沈棠起身道:“靠岸了。”
花魁娘子這邊猛地起身行至窗邊,渠江湖岸邊多了二十多號府兵裝扮的人。為首的人推開左右,強行登船:“折沖府,檢查!男的全部靠左,女的全部靠右,識相點!”
沈棠湊上來,伸脖看熱鬧:“這是?”
花魁娘子冷著聲音,摳著窗沿的手無意識抓緊,咬牙道:“又是那群窮當兵的!”
沈棠用帕子掩住臉上表情。
一會兒功夫,樓下傳來腳步聲和兵器甲胄碰撞聲音,數一數腳步,應該有六號人。
雅間被人一腳踹開。
“所有人,男左女右!”
沈棠:“……”
為首的是個容貌陌生的女兵。
對方見屋內烏泱泱一群人,濃眉倒豎,按下刀柄:“再說一遍,男左女右站好。”
沈棠幾個只能依言照做。
這會兒還不是暴露身份的時候。
為首的女兵上前幾步,站定看著花魁娘子,后者柔弱無骨地站著,譏嘲道:“你們這些窮當兵的,不思練兵種地,整日跟花船過不去作甚?這都來了幾趟了,有搜出一對衣衫不整的人出來?還是說,非得看到一男一女疊著交媾才作罷?實在不行,我……”
花魁娘子說著,抬手將肩頭衣衫脫去。
話未說完,沈棠聽到一聲響亮掌摑。
女兵利落一巴掌扇在花魁娘子的臉上。后者沒想到對方來這一出,臉歪到一邊。扇了人,女兵又一字一句道:“自甘下賤。”
花魁娘子舌頭舔了舔唇角淡淡血腥。
神色漠然道:“不下賤的在外頭。”
女兵沒理會她的話,揮手:“帶走!”
花魁娘子叱罵:“你敢?”
女兵往她嘴里塞了布:“帶走!”
走到門口停下來,又想起沈棠幾個,補充一句:“還有這幾個,也全部帶走!”
沈棠:“……”
幾個臣子:“……”
這輩子,頭一次因為來花船被下大牢。
折沖府的大牢環境還算干凈。
沈棠坐在稻草席,捂著臉:“不是,這伙人怎么會突然冒出來?折沖府搞什么?”
國主和臣子一起逛花船被抓。
這事兒擱在哪里都很炸裂。
一扭頭,隨行的起居舍人抓著一支很小的筆,一手捧著書簡埋頭記載什么,沈棠的表情直接裂開。起居舍人,主掌記錄國主日常行動與國家大事,給國主寫起居注的……
換而言之——
如果沈棠這個國家能穩定傳承幾代人,后世之人便能看到一段開國皇帝跟大臣一起逛花船被掃黃打非的記錄,這是要釘在野史恥辱柱的節奏。想到這里,她的頭更痛了。
“起居郎,能別寫了嗎?”
其他官員渾身僵硬,表情裂開。
臥槽,他們把起居舍人忘了!
這廝會不會將他們名字也寫上去?想到這里,眼前陣陣發黑——名留青史還是未知之數,但跟國主一起丟臉丟到后世穩了。
起居舍人被點名,抬頭看看沈棠,再看看幾個同僚,抱著巴掌大的書簡背過身,繼續寫寫畫畫,完全不給沈棠幾個面子。
就在幾個官員想擼袖子暴揍起居舍人,強迫對方改寫內容的時候,大牢這邊來人。
原來是祈善和折沖都尉來領人。
祈善嘆氣道:“主上……”
沈棠抬手:“此事與我無關。”
折沖都尉當即半跪下來,垂首抱拳:“……末將辦事不利,請主上責罰降罪。”
沈棠:“你管好折沖府吧。”
折沖都尉垂得更深:“末將遵命。”
“季壽,你們這邊有查到什么?”幾路人馬分別從不同地方進入,康時在另一路。
出了大牢,在臨時落腳點會合。
嗯,人員挺整齊的。
康時:“臣派人查了附近白事鋪,陰鬼竊糧發生期間,民間少有祭祖之事,應該不怎么用到紙錢。跑遍了各處,確實有一家鋪子賣出不少紙錢,買紙錢的是官署司閽。”
沈棠哂笑:“官署司閽買那么多紙錢?”
還真是一點兒不帶遮掩的。
康時道:“打聽到的消息說是司閽的家人托夢,他便買了大量紙錢,燒給對方。”
沈棠隨口問了一句:“司閽叫什么?”
康時查得很仔細:“牛仲。”
“牛仲?這名字倒是像模像樣。”因為文化程度太低,庶民的名字基本都是瞎取。
“據悉,他本家名字叫牛二,但他捐了錢謀了個看門的活兒,便改名成了牛仲。”
沈棠摩挲著茶盞:“牛二?”
腦中不由得浮現此前掮客的話。
“你們在驛站有無碰到掮客?”
“掮客?并無。”
沈棠愈發肯定這個掮客在蹲自己呢。
“牛二是不是有個瘋婆娘?”
“主公怎知道?這個牛二確實有一個婆娘,街坊鄰里說此人神志不清,平日瘋瘋癲癲到處傷人,見人就咬,有一次將人耳朵都咬了下來。牛二的婆母便將兒媳鎖在家中照顧……這些都是鄰里的話,但深入調查卻發現證詞跟實際有些出入,臣判斷,此女此前并不瘋也不傻。”康時繼續道,“有個鄰居曾說此女雙手纖細白凈不似農家人……”
一雙纖細白凈無暇的手可不好養。
這意味著此人基本不干活兒。
養尊處優,處處被人照顧。
而且——
“牛二是官署司閽,這位置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坐的,他哪里來的錢謀到差事?”沈棠手指點著桌案,這筆錢怕是來得不干凈,“季壽,除了這條線索,還有其他的嗎?”
康時道:“牛二死了。”
沈棠并無意外:“死了才正常。”
這么明顯的線索留著不處理等被抓嗎?
沈棠又問:“亂葬崗那邊查了?”
那些鬼若是活人扮的,亂葬崗肯定有藏人的地方,再不濟也能找到大量活人活動的痕跡,說不定會有線索。怕就怕,那些鬼是言靈偽裝的,那真是風過無痕,毫無線索。
康時道:“也查了,沒問題。”
沒問題就是沒有線索。
“天權衛暗訪不少那日看到陰鬼的庶民,證詞大多都對得上,那些陰鬼不似活人。有個孩童趁家中長輩不注意,跑入鬼群,徑直穿過這些鬼的身體了,回來發了高燒。”
沈棠想了想,視線落向顧池那邊。
今天去花船沒有帶著顧池,顧池去辦另一件事情,說得通俗一些就是挖墳,挖的就是那個掮客大半夜去嘀嘀咕咕的墳墓。
顧池道:“墓中是個女子,看尸骨情況,年紀應該在十七八上下,枕骨、顳骨、肩胛骨、鎖骨、肋骨分別有不同程度的裂痕,腰椎這邊還有一把刀,顯然是遭人謀害。”
女子腿骨還遭受了鈍器擊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