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那名刑部吏員沒想到沈棠會突然出現攻擊,猝不及防之下被正面擊中,胸口猶如被粗野猛獸踩了個結實,當即嘔出一口血。
沈棠杏眸冷厲:“活捉1
兩名親衛將幾乎軟倒成一灘肉的刑部吏員架起來,沈棠抬手化出一柄氣息樸拙的細窄長劍。劍鋒抵著刑部吏員的脖頸,以劍身將其下顎挑起,胸臆間的怒火在橫沖直撞:“你膽子倒是大得很,居然敢冒險回來1
掮客是對方特地安排的耳目。
這一動作,掌控沈棠動向的同時,還能故意將她往所謂線索誤導,讓她懷疑放官債的主謀是金栗郡守。一旦得出這個判斷,出于謹慎,沈棠自然不會直接接觸金栗官署。
再順理成章引出所謂的花船線索。
至于提前將沈棠身份告知折沖都尉也是為了誤導沈棠,折沖都尉身份存在問題,將她的注意力吸引到后者身上,將水攪渾。
如此,前前后后成功拖延三日功夫。
康時后腳趕來就看到這幅畫面。
刑部吏員被捉拿,面色泛白,吐出的血模糊了半張臉,氣息不穩,顯然是受了不輕的內傷。他對此人有些印象,是刑部比部司令史,記得此人性格沉毅寡言,溫厚平和。
電光石火間,康時腦中閃過無數猜測。
其中存在感最強的一個——
刑部出了叛徒,被敵人滲透了!
第二個猜測則是有人盜竊這名令史的身份,潛入刑部,欲圖不軌。不管是哪一種,康時作為刑部尚書都有監管不力的責任。
他揮手讓人將附近包圍。
從沈棠踹門到康時出手包圍,前后不過四五息功夫,那名比部司令史也緩過氣來,仰著一張沾滿血的臉,嘲弄地看著沈棠:“主上不分青紅皂白打殺下官,是仁君耶?”
牙齒被混合著唾沫的污血染紅。
雙眸卻亮得驚人。
“都是千年狐貍,你跟我玩什么聊齋?”沈棠手中的劍穩得驚人,根本不受這名比部司令史的蠱惑,“不肯承認身份?也行,季壽,你將這具尸體拖出去打碎成骨粉!回頭擱鍋里熬湯喂給她喝,看她認不認1
沈棠口中的“尸體”便是從亂葬崗挖出來的那一具,康時雖覺得此舉驚悚且殘忍,但他沒出言反駁,而是嚴肅著命人將尸體帶走。比部司令史見狀,嘲弄化成滔天憤怒!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你當我是什么善男信女,被人挑釁到門口還能好脾氣不計較?是不是啊,花魁娘子?”沈棠冷笑著揭穿比部司令史的真實身份,“或者說,柳長史?”
這一信息驚得康時扭頭看向那名令史。
后者被戳穿身份,并無任何畏懼。
慈母劍的劍鋒在她脖頸破開一點小口子,一條鮮紅小蛇蜿蜒而出,沒入她的衣領。
沈棠看似平靜的語氣下是壓抑許久的火山:“估計你也沒想到,為什么埋在亂葬崗的尸體會是你阿姊,而不是被你殘殺害死的監察御史鄭愚……你是不是很期待,期待我循掮客這條線索挖墳,挖出的不是線索,而是失蹤已久的鄭愚,面上會是何等表情?”
令史怔怔看著沈棠,倏忽咧嘴展顏。
露出癲狂又有些可惜的笑。
“是啊,只可惜沒能看到,要知道鄭愚的尸體可是我親眼看著埋進去的,只是沒想到出了個叛徒……”提及“叛徒”,此人臉上露出不加掩飾的嫌惡,“成事不足——”
沈棠單刀直入:“糧草銀錢在哪里?”
令史喉間溢出氣泡似的咕嚕哂笑,眼神嘲弄地看著沈棠,陰陽怪氣道:“原以為國主天資聰穎,想來能查到的。如今留著我一命,是沒有線索嗎?呵呵呵,我會說嗎?”
沈棠手中的劍往前送了些許:“可以不說,我只能保證你是活著進入刑部大牢。”
鮮血滴答滴答,令史渾然不懼。
她笑著咳出一口血:“人間地獄我都闖得過,更何況區區一個康國刑部大牢1
見她油鹽不進,沈棠冷漠補充。
“高國。”
令史笑容陡然一僵。
沈棠微垂著眼:“你應該是北漠的人,盡管兩地互市,但邊軍主將乃是共叔武,他無父無母、無妻無子無女,你在金栗郡施展的伎倆沒能將其收買。走這條路將東西運出去是行不通的,所以,臨近的高國就成了最佳目標。康國與高國這幾年的關系不錯。”
兩國互通有無,貿易管理不嚴格,物資通過這條路轉道去北漠便是最佳選擇。沈棠有過半的把握,借官債名義貪污的東西就在高國。一半的把握,沈棠說出了十分自信。
她的眉梢提起一道弧度:“以康高兩國的交情,你猜我能不能將損失追回來?”
盡管沈棠和吳賢的棠棣情深是塑料的,但國家和國家之間的關系只看利益。沈棠這些年的發展迅猛強勢,吳賢也從中獲益良多,再加上他是正統世家出身,打心眼兒看不起北漠之流,不可能暗中跟北漠結盟傷害沈棠利益。只需一封書信,或許能挽回損失。
只是時間緊迫,希望一半一半。
此話一出,令史無視還抵著她下顎的劍鋒,垂首笑了出來,胸腔起伏逐漸增大。
笑容從低沉到張揚再到嘲諷,她根本不在意脖頸處劍傷,任由鮮血噴涌打濕衣領,張揚大笑:“哈哈……那你試試。你怎么不試試?是因為你也沒有十足把握對嗎?”
沈棠面色驀地凝重下來。
令史笑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沈棠將慈母劍收回,鮮血順著劍鋒從劍尖滴落:“將人押下去,不惜代價,只要能從她嘴里掏出話,望潮那邊會看著辦。”
親衛押著令史下去。
令史身受重傷,此刻連步行都困難。
她被拖著路過沈棠身邊,令史終于止住笑:“你知道,我阿姊她怎么死的嗎?”
親衛收到沈棠眼神,動作停下來。
此刻的令史雖是男兒面相,嗓音卻與昨日的花魁娘子一模一樣:“……我與阿姊是雙生姐妹,她被賣進花船,沒兩年就成了花船當家臺柱。不管怎么說,但終究是活下來了,而國主殿下下令將花船取締,讓花娘放歸良籍恢復自由身,她怎么反而慘死了?”
令史的面孔隨著最后一句結束而猙獰。
她陰仄笑著,扭過臉看著沈棠。
“你看到她尸體上的傷痕了嗎?”
沈棠乜了一眼令史:“帶下去審問1
僅憑令史一人,根本玩不動這么大的局,沈棠想知道她在北漠的地位身份,想知道高國內部出了什么事情——呵呵,希望吳昭德別讓她失望,否則滅了北漠下個就是他!
不多時,虞紫帶人抬來一具尸體。
“康尚書,水井發現一具尸體。”
這具尸體才是真正的刑部令史。
康時蹲身看著被一刀割喉的刑部令史,凝重道:“被抓的這人,應該有著跟元良類似的文士之道。如此天衣無縫的偽裝,方才一個照面根本沒有認出‘她’是假的……”
他起身叮囑虞紫:“審問此人的時候要格外注意,千萬不能被她金蟬脫殼了。”
虞紫拱手道:“是1
康時看著立在那具白骨身邊的沈棠:“主上是怎么知道此人會這個節骨眼過來?”
搞出這么大的事情還不急著跑?
居然會折返回來。
沈棠:“因為查到白骨主人的消息,情報說她是花船臺柱。幾年前放歸良籍,嫁給了牛二。牛二為了她手中的錢,一開始對她不錯,但很快暴露了本性,將她的錢大肆揮霍了個干凈,生活很快又回到了最初的窘迫,她拿不出錢,牛二就將她當成出氣筒。”
牛二醉酒就喜歡使用暴力。
某次打中花娘頭顱。
她瘋了,時而清醒,時而混沌。
牛二家人一個看不住,她就往街上亂跑。一個瘋了的女人,在外是非常危險的。牛二很快就發現她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
她生產是在去年寒冬。
羊水破的那天,幸運被路過的女醫所救,有驚無險生下孩子,神智也清醒了不少。
而她的死……
也確如掮客所說,她突然發瘋上街痛罵沈棠生不出兒子之類的話,被人虐殺滅口。
“……她的遺體被牛二一家潦草丟入亂葬崗,有人給她殮尸,將她安葬入土。雙生子中的妹妹,也就是剛才那個,估計也查到了她阿姊下落,將墳墓尸體換成了鄭愚。”
此舉不可謂不挑釁。
簡直算得上貼臉開大了。
不過,中途鄭愚尸骨被換了回來。
康時皺眉:“是誰換的?”
這問題很快有了答案。暗中偷偷調換尸體的人,沈棠跟她還有一面之緣,便是不顧折沖都尉吩咐,率人上花船搜查的女兵。
沈棠為什么會知道呢?
因為女兵自己招了。
準確來說,是她的遺書招了。
折沖府陷入官債騙局的人極多,騙局揭穿之時,上下亂成一團,無人發現這個女兵的情況。待發現的時候,她已經死在自己的屋子。尸體冰涼多時,尸體下壓著遺書。
女兵入伍前,曾是花船后廚灑掃粗使。
花魁放歸良籍的時候,也花錢買了她的賣身契,讓她獲得自由身。她有一身力氣,意外之下得到征募名額,加之女營待遇不錯,便萌生了去軍營搏一搏前程的念頭。
這個世道,女子沒有傍身的依仗,日子過得艱難,花魁便給她準備了豐厚盤纏。
女兵一去就是兩三年。
而花魁的遭遇也讓二人失去了聯絡。
二人再見面的時候,已經是去歲寒冬,花魁飽受折磨,形銷骨立,根本看不出原先風華絕代的臺柱面貌。女兵為了報恩接濟花魁,打算讓花魁跟牛二合離,但牛二不肯。
獅子大開口索要一筆錢財,三角眼滿是算計:老子只差這個數就能謀到差事,只要你出得起,這女人你就能帶走?
,退下,讓朕來
女兵的積蓄遠遠不夠。
但她還是一口答應下來。
來錢的路子很快就被她找到。
官債的利潤高得驚人,很快就能湊夠。
女兵將好消息告知花魁,花魁卻聽出了不對勁:……以往的恩客,也不乏有行商的,他們跟我說過走商的利潤。一下子放出去這么多官債,便是將這些商賈扒皮抽筋,他們也還不上埃什么生意能這么短時間拿到五成利潤?不對,你幫忙打聽打聽。
女兵不解:打聽什么?自然是打聽借出去多少官債!你這些積蓄都是拿命拼來的,不能隨隨便便就交出去了,萬一商賈拿錢跑了,你怎么辦?
女兵好笑道:上面多少大人物都有放官債,他們放出來的錢才叫多,我這三瓜倆棗的,丟在地上人家都不稀罕去撿……
不過,仍照著花魁說的去做。
女兵接觸不到太上面的人,但架不住她身邊袍澤多,折沖府的府兵每天除了耕地就是練,湊在一起的時間多,套話很容易。
她將打聽到的消息告知了花魁。
花魁在內心算了一筆賬。
俏臉愈發煞白:怕是要出大事了。
女兵不懂:什么大事?
花魁努力解釋,女兵卻覺得杞人憂天:咱們都想得到的,上面那些大人物會想不到?既然他們都放心,肯定沒問題。
天塌了還有高個子得理所當然。
花魁沉默了會兒。
九九前面,還有九十八個孩子……
上學念書要多少錢啊?
女醫道:她之后還有十九個。
坤州是康國境內經濟最差地區,地方窮,庶民家中沒有余錢,對女嬰也格外刻薄吝嗇,更加不愿意撫養,覺得浪費糧食。女醫在這邊義診還沒一圈呢,孩子收養了一堆。
花魁看女醫的眼神帶著崇敬。
此時,有人過來。
青年身著棗色衣袍,相貌不出彩。
在下,鄭愚。
花魁在花船見的恩客不少,一眼便看出青年相貌不出彩,但氣質不凡,非尋常人。
她以為二人是夫妻。
鄭愚聞言,忙不迭擺手解釋。
原來是女醫幫青年母親治好了多年難以啟齒的婦人病,二人又湊巧在此地相逢,一來二去便熟悉起來。青年有事要找女醫幫忙,女醫出入豪紳富戶后宅,打聽事情方便。
花魁有心報恩,便旁敲側擊是什么事,她以前也接觸了不少人,或許能知道什么。
鄭愚遲疑了會兒,看向女醫。
待女醫微不可察地點頭示意花魁身份沒什么問題,鄭愚才遮遮掩掩詢問商賈生意。
花魁心思玲瓏,很快察覺到什么。
她遮遮掩掩地說了官債一事。
鄭愚聞言大喜,這正是他想知道的。
可是,證據不好拿。
若是貿然上諫,驚動此地貪官污吏,怕是什么證據都留不下來。鄭愚又問花魁從何處得知這些消息,花魁倒是沒想太多,只是含糊說有個朋友在折沖府,自己才知道。
鄭愚面色一變:折沖府?
花魁下意識緊張起來,擔心自己說錯話,更怕給女兵帶去麻煩:她也是聽說。
萬幸,鄭愚并未繼續追問。
女醫在金栗郡并未停留幾日,接診去了別處,鄭愚留了下來,跟花魁有幾次接觸。盡管鄭愚沒有透露具體身份,但花魁也猜到他是為王庭辦事的,下意識生出幾分親近。
她知道,若無王庭,自己還是個靠著皮肉謀生的花娘,或許早就染病死在船上。
竭盡所能為鄭愚提供幫助。
一日,鄭愚突然出現,叮囑她不管什么人過來問她,她都要咬死說沒見過自己。
鄭郎主,這是為何?
鄭愚:似乎是被人察覺了。
他要暫停調查,先離開此地。
偏巧這時候,外頭傳來許多搜查動靜。
鄭愚沒想到人來得這么快。
這時,花魁抓住了他。
你先藏在這里,我去應付。
她裝作瘋癥復發模樣,瘋瘋癲癲出去,卻看到外頭這些人是官署的人,為首之人是柳長史。若只是這樣還沒什么,但她在柳長史身上看到了雙生妹妹信物,心下大駭!
妹妹的信物怎么會在一個男人身上?
柳長史敏銳注意到她的眼神變化。
眼看著人要過來,花魁咬牙狠心將衣裳一扯,赤腳橫沖直撞,咒罵國主淫亂朝堂才會生不出兒子,國主都生不出兒子,自己生不出兒子有什么奇怪的?又哭又笑,又蹦又跳。
沈棠對民間輿論管控不算松,但這種程度的叫罵頂多挨上幾個板子,以儆效尤。
花魁成功引開了這些人,鄭愚脫身。
當天夜里,花魁被害。
第二日,尸體懸吊城門口。
金栗郡這片地界,大部分庶民對王庭對沈棠是極為不滿的,因為名聲差。花魁的死無疑又讓沈棠名聲臭了幾分。牛二將尸體丟入亂葬崗,女兵休沐回來才知道這場悲劇。
她將花魁尸體安葬入土。
沒多久,一個與花魁相貌一模一樣的人出現。她自稱與花魁是雙生姐妹,找了很久的線索才找到自己,想打聽她阿姊下落。
女兵隱瞞一部分,只告知她花魁的死。
節哀順變。
花魁的妹妹也是“花魁”。
不過,她卻是官債掮客,專門幫大人物做事放官債,將找上門的商賈引去借債。
女兵眉頭一皺:官債并非好物。
趁著能脫身還是盡早脫身吧。
“花魁”不動聲色試探。
為何不是好物?
女兵嘆息著說了花魁此前的判斷。
你是她妹妹,你阿姊說它不是好東西,你也不要碰了。大人物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你現在還年輕,攢點體己錢,趁早為自己贖身吧。如今的金栗郡也不許花娘賣身,今日你說的話我就當沒聽到,下一次要是被抓住,你就要去折沖府大牢蹲幾天了。
“花魁”只是嘴上答應。
女兵掃黃打非還真抓住她幾次。
恨鐵不成鋼。
阿姊拼了命想恢復自由身,做妹妹的卻貪戀花船給的富貴,沉溺其中,氣煞人也!
因為花魁的點醒,女兵越琢磨越覺得官債不好,她準備收手——花魁不在了,她攢錢也沒了目標。一月之前,意外發現“花魁”殺了人,房間有一具年輕男人的尸體。
他想凌辱我,我失手殺了他。
女兵沉默看著年輕男人身上的傷口。
如此多致命傷,管這個叫失手?
“花魁”卻哭求著她幫忙,千萬不要報案,女兵念在“花魁”阿姊的恩情份上,答應幫忙隱瞞。將男人下葬的時候,一枚令牌從男人懷中掉落,上面的字,女兵都認識。
察院,監察御史,鄭愚
一時,女兵心涼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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