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即墨秋撒謊也在意料之中。
倘若讓人知道夫妻二人,一死皆死,往后荀定跟誰結了死仇,仇家奈何不了有武力傍身的荀定,還動不了一個公西來?哪怕她還有兩個兄長,但兄長們也不能時刻守著。
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
一旦被仇家找到機會,她必死無疑。
與其當眾留下一個讓人鉆漏洞的把柄,倒不如一開始就撒謊徹底杜絕隱患。只是不知道這道契約束縛雙方,還是束縛一方。
禮畢,公西來并未進入后院。
反而站在荀定身側給諸位賓客敬酒。
荀定擔心道:“你身子撐得住?”
阿來這一身華服,特別是腦袋上那只看著脖子酸的禮冠,重量可不輕,她情況又特殊,怎么撐得住?公西來道:“無恙。”
“阿來,撐不住的話,一定不要逞強,賓客這邊有我跟阿父。”擔心歸擔心,但公西來不肯去后院,荀定也沒堅持。前來參加的婚禮的賓客基本都是朝中官員,有分寸。
嗯,確實有分寸,但不多。
他們沒有為難公西來,但也沒放過他。
敬酒的一波接一波,一個接一個。
康國王庭有特殊的規定。
官員僅節假日、休假日、紅白事才能喝酒,偷偷喝酒不是不可以,但不能被御史臺抓到。御史臺那群人的鼻子比狗靈,耳朵比貓尖,神出鬼沒,防不勝防!躲御史臺的御史難度遠比戒酒更高,他們寧愿忍下酒癮!
好不容易能開酒戒,誰也不想矜持。
最重要的是——
今日酒席供應的全部都是靈酒。
一口喝下去全是錢啊!
多喝幾杯,隨禮都回本了。
荀尚書的便宜可不是什么時候都能占的,不趁著今兒狠宰他一筆,難不成等荀定孩子滿月酒、周歲宴?同僚們抱著這種微妙的心情,一個勁兒將氣氛炒熱,給荀定敬酒。
“荀大將軍,這一杯祝你們早生貴子!”
“這一杯祝你們白頭偕老!”
一開始還有些像樣,但畫風很快變了。
搜腸刮肚找能敬酒的理由:“這杯感謝荀大將軍上回路過我家門口跟我打招呼!”
同僚們齊刷刷看向有點大舌頭的熟人。
這種勸酒理由也是能說的?
人最擅長的就是有樣學樣。
“感謝你威懾四方,平息官衙鼠患!”
“感謝你威懾四方,平息官衙蟻患!”
“感謝你威懾四方,平息官衙蟲患!”
荀定聽得臉都綠了。
其他人卻沒有丁點兒發怵。
林風拎來兩壇酒,看荀定杯中酒液見底,給身側同僚使了個眼色,立馬給他滿上。
楊英幾個在一旁攛掇不停。
“喝酒,滿上!這么點兒你養魚呢?”
“今晚干喝,不能用武氣作弊。”
“就是,永安酒量好得很,此前還說千杯不醉,你們這一杯兩杯什么時候能灌醉他?全部聽我的,直接上酒壇子!”
荀定的臉色由綠轉為黑色。
自己什么時候說過千杯不醉的話?
偏偏自己是新郎,賓客的要求不能輕易拒絕,咬牙道:“喝就喝,看明兒是誰起不來去官衙點卯上值。來人,端酒壇來!”
如果說,同僚們的起哄還能扛得住,接下來的大招讓荀定想要跪下,公西仇將酒壇摞成了金字塔造型。他大馬金刀坐著,沖著荀定擠出了溫柔笑意:“你如今成了我的妹婿,便是真正的一家人,過往恩怨矛盾不必再提。若答應,不妨一醉泯恩仇,如何?”
荀定:“……”
他內心正在超大聲問候公西仇!
這點,顧池能作證。
公西來忍不住出聲:“二哥……”
話未盡,便被荀定抬手截住。
他深吸一口氣,露出視死如歸的豪邁悲壯表情,坐公西仇對面:“一醉泯恩仇。”
二舅哥真是難搞的存在。
荀定心中轉了一轉,打定主意等日后找全康國的媒婆給公西仇說媒,他就不信撮合不成一對!屆時,自己要在他婚宴上擺下比這多一百倍的酒壇,直接將公西仇腌入味!
不嫌事兒大的賓客紛紛圍過來。
重臣們自詡穩重,不屑如此。
只是,暗中也悄悄伸長耳朵想聽聽戰況以及最終的勝負,稍微有(不)點(是)良心的,還會問一句荀貞(火)的(上)心(澆)情(油):“難得有機會放松,鬧鬧也正常。尚書莫擔心,大將軍怎么說也是實力高強的武膽武者,這點兒酒量還是有的。”
內心卻道:多喝點,多喝點,不要停!最好將姓荀的鐵公雞直接喝傾家蕩產!
“是啊是啊,日后還不知有無這樣的興致。戰事未定之前,這樣的機會可不多。”
北漠的手伸到坤州攪風攪雨,這么多陰謀詭計,傻子也知道跟北漠的和平假象要不了多久就會被打破。以往總嫌棄天不亮就要上值點卯的日子,如今還覺得過不夠……
荀貞被他們堵得憋了一肚子氣。
偏偏他還耳尖聽到有個御史臺的,吃他的,喝他的,嘴里還算著要不要調查他。碎碎念一壇靈酒多少錢,估算這場婚宴靈酒的數量,荀貞父子每月俸料提供的靈酒數量,超過俸料的靈酒用錢買需要花多少,荀貞父子這幾年打仗賞賜、俸祿賞銀夠不夠平賬。
說得再直白點,他們懷疑荀貞貪污。
荀貞:“……”
他狠狠瞪了眼沒事人一樣的顧池。作為御史大夫,他也不管管這些成天捕風捉影的御史?干嘛吃的?這么多靈酒怎么來的,顧池心里能沒點數?可恨!實在是氣煞人也!
顧池悠悠道:“身正不怕影子斜。”
荀貞還真不可能貪污。
御史也不好辦啊,內部也是有KPI的。
大喜的日子,荀貞就大人有大量,幫同僚沖一下業績。反正他又沒貪污腐敗,怎么查也不會查出問題,反而更顯他砥厲廉隅、清正廉潔。顧池這副姿態,看得人想打他。
荀貞氣道:“上梁不正下梁歪。”
御史臺能有如今的歪風邪氣,顧池這位以身作則的御史大夫該負不可推脫的責任。
顧池沖他露出靦腆輕笑:“過獎。”
荀貞:“……”
他深呼吸,壓低聲:“顧望潮,你最好祈禱沒有風水輪流轉,否則,加倍償還。”
如果說一開始沒幾個同僚注意到顧池那點兒私事,但這么多年過去了,他總有露出馬腳的時候。除了主上始終缺根弦,滿朝上下誰不知道顧池跟白素那點兒?只是,不知是雙方不愿意公開,還是出于對朝中地位的考慮,二人這些年都是無名無分地相處著。
誰也沒有先戳破窗戶紙。
不過,想想他們的身份也能理解幾分。
一個天權衛大將軍,女將之首。
一個御史大夫,御史臺之首。
這種組合要是光明正大成婚共居,且不說主上那邊怎么想,朝臣這邊就要先鬧了。
主上不忌憚,臣子也會忌憚。
日后誰還敢輕易得罪白素或者顧池?
不怕天權衛/御史臺給穿小鞋子?
顧池悠悠搖晃著酒盞。
輕笑道:“那就有得等了。”
回眸,眼梢輕佻:“只怕含章等不起。”
無名無分比有名有份更讓同僚們感覺安心。或者,他們中的一個卸下要職。夫妻不同于父子,后者是天然的血緣關系,不可斬斷,而前者是后天而成的關系,是可控的。
沈棠好奇湊過來問:“什么等不起?”
國主是個打工人,也是合格的救火員。
調節臣子的矛盾也是她工作內容。
剛剛就看到這倆之間電閃雷鳴,天雷勾動地火,眼瞅著要著火,她急忙忙找了由頭過來救火。奈何,顧池和荀貞都不欲多言,只道私事。私事,她貴為國主也不能插手。
當公西仇那邊終于分出勝負,一只手已將時間撥到后半夜,賓客也陸陸續續散去。
喝高住得遠的,安排留宿。尚有神智或者住得近的,荀府便安排人手將人送回家。
也有一些人是家人過來接的。
例如祈善。
祈妙還未湊近就聞到他身上濃郁酒氣,擔心道:“阿父今兒怎么喝這么多酒?”
祈善雙頰泛著酒意:“同僚勸酒。”
祈妙在車廂抽屜取出一枚解酒丸。
文心文士雖能用文氣化解酒意,但這個過程不算美妙,也會給身體帶來一定負擔。
祈善就著溫水送服下肚。
他摁著發脹的太陽穴,緩和酒醉的不適感,聽著耳邊馬車車轱轆轉動的響聲,他這時想起一事兒:“君巧,鄭休癡沒了。”
鄭休癡,便是監察御史鄭愚。
祈妙猝然睜大眼,震驚且不可置信。
“阿父——”
“要不了幾日,朝中會下來消息。”
鄭愚為公而死,待遇自然不能薄了。不僅不能薄,還要厚賞,善待他的家人,追謚也不是不可能。只是這些對于一個死人而言,沒有多大的意義。祈善對此再清楚不過。
祈妙似乎還未這個消息回神。
她唇瓣動了動:“但是,女兒此前還與他見過面,怎么這么快就——是誰害他?”
祈善吐出一口濁氣,雙手撐著坐墊調整姿勢:“北漠的暗樁,為了殺人滅口。”
祈妙努力消化這個消息。
車廂光線不太亮,燭光照亮她半張芙蓉面,另一半隱沒黑暗:“可他是個好人。”
祈善:“好人在這個世道活不久。”
祈妙極力克制情緒,聲音壓抑隱忍,仿佛即將泄洪的堤壩,又或許是即將被壓垮的駱駝,她顫聲:“但那是以前!以前——”
“你口中的‘以前’,也才是五年前。不管是以前還是如今,只要這個世界不是一個聲音,那便沒什么不同。有不同的聲音就會有對立的矛盾,從唇槍舌戰到生死相搏,人總是循環往復同一個教訓。北漠的狼子野心也不是一年兩年了,反叛在意料之中。”
“你所處的‘現在’,只是因為你身處康國,若是往外走走,四下皆是烈獄。”
“君巧,好人在這個世道活不久。”
“禍害遺千年才是真的。”
他能活到現在,是因為他摘掉了良心。
回家的路上,祈妙始終沉默不說話。
只是攙扶祈善下車的時候,她突然問道:“阿父為何突然跟女兒說起了這些?”
祈善自嘲:“年紀大了,愛嘮叨。”
倘若可以的話,他也希望祈妙能一直純善,干干凈凈,純白如雪,什么污點都不要沾上。但,他沒這個能力,康國沒這個條件。
他們跟北漠這一戰,只能贏,不能輸。
一旦贏了,腳步再難停下來。
因為鄰居會害怕,他們或許會用臣服換取生存空間,或許會用聯合手段,主動出擊,先發制人,強行斬斷康國前進的步伐。
不管是哪一種,控制權都不在康國。
同樣的,戰爭的主動權也一樣。
打到什么程度?
什么時候停下?
縱使是祈善也無法預測。
剛回到府邸,祈善便看到屋頂亮著十幾雙綠油油的眼睛,其中一雙的主人從房檐跳到假山,最后才落到地上,輕輕蹭蹭祈善的腳。他彎腰將這只上了年紀的老貓抱起來。
低沉的心情好轉不少。
“素商今兒的心情不錯啊。”
從孝城到鳳雒,素商也從剛出生的奶貓長成了老貓。自從上了年紀,它愈發不愛動彈了,每天喜歡窩在屋頂曬太陽,一動不動,只有肚子餓了才去吃飯。如今的它還能追上老鼠,但十次也有三五次失手,加之牙齒磨損有些嚴重,祈善便不允許它再去抓鼠。
讓后廚每天準備軟爛的肉食給它。
除此之外,還有它最愛的零嘴。
也正是上了年紀,黏著祈善的次數也越來越少,像今日這般主動貼貼都算稀罕了。
“唉,不能這么懶啊,多動動。”
祈善撓了撓它的下巴。
素商在他懷中舒服地放松肢體,喉間發出享受的動靜,房檐上的貓子貓孫有的聚攏過來,有的追逐打鬧,有的一動不動。祈善問了后廚素商今日的進食量,心沉了沉。
“再多陪我幾年吧。”
祈善抱著素商輕語呢喃。
素商伸了伸懶腰,貓爪綻開花花。
祈善這一晚睡得格外不安穩,夢中情形凌亂駁雜,一張張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眼前閃現。當他疲倦醒來,枕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只剛睜眼,眼睛還泛著藍光的小貓兒。
“你怎么來的?”
素商喵嗚一聲,叼著小貓的后脖頸,爬到祈善的床榻上,將其放在堆積的被褥上。
仿佛在說——
看,這是最像我的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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