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叔武看著龐眉白發,眼眶內的火焰不受控制得劇烈搖曳。眼前的老婦人,穿的是粗布麻衣和獸皮夾襖,相貌依稀可見曾經的痕跡,卻不見當年的養尊處優與雍容富貴。
印象之中母親雖有操持家務,費心照拂父親舊部的遺孀,手上磨出不少繭子,但畢竟是龔氏主母,她這雙手保養還是不錯的。如今呢?滿手厚繭和發紅凍瘡,皸裂嚴重。
共叔武雙膝彎曲,重重跪在地上。
兒子不孝,兒子不孝……
他一下又一下磕著頭。
明明已經失去了血肉之軀,但此刻仍覺得眼眶溫熱,似乎有某種液體要奪眶而出。他不斷重復著這四個字,老夫人抱著他嗚咽。母子二人十多年后的重逢,看得人動容。
其他人好一頓勸說才止住情緒。
明明是母子相逢的好事,大喜的日子,老嫂子也該開心才是,這般哭哭啼啼的,容易傷眼睛……義理這孩子也心疼……有個與老婦人年紀相仿的婦人上前溫和勸說。
老夫人抹著眼淚,鼻尖泛紅:老身實在沒想到,這輩子閉眼前還能看到義理……是老身太歡喜了。你說得對,不該哭的……
她嘴上這么說,但看著兒子變成骷髏架子,渾濁的眼淚還是說掉就掉,抓著共叔武手腕骨頭的雙手不受控制顫抖:我兒,我兒義理啊……你你怎么變成這副模樣了?
共叔武自然不能說是跟龔騁干架打的。
只是含糊其辭:戰場上刀劍無眼。
他摩挲著母親手掌厚繭。
本想質問一句龔騁這小子就是這么照顧你們的,但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來,老母親還活著完全超出他預期。自己可以理直氣壯質問龔騁其他地方,唯獨這方面不行。
龔騁作為孫子,至少是合格的。
作為兒子,自己則徹頭徹尾失敗。
老夫人心細如發,注意到兒子的動作。她的兒子隨他們父親,情緒內斂,老二更是沉迷武學的武癡。他不喜歡用語言表達,很多情緒只能從動作揣摩一二:為娘這些年過得不差,云馳照顧得也很好,只是為娘過不去心里那一道坎兒,不想承北漠的恩。
倘若圖德哥是以烏元身份幫扶龔氏老小,她不需要什么心理負擔,只當他是孫子交情比較好的異族朋友,日后有機會,滴水之恩必當涌泉相報。奈何烏元不是烏元,他還是圖德哥,性質就完全變了味道。老夫人跟著丈夫仇視北漠大半輩子,實在過不去坎兒。
能自己處理的活兒就自己做了。
她也不覺得自己有多苦。
至少,精神是自由的。
共叔武聞言,又是一陣心酸。
是兒子來遲了……
老夫人慈愛摸摸他光溜溜的天靈蓋:說傻話,只要你能來,什么時候都不遲。
這時候,有個老人問了句。
云馳那個孩子呢?
氣氛一下子降到了冰點。
共叔武道:云馳自盡了。
周遭無一人發聲。
老夫人握著共叔武的手閉眸不言,蒼老的面龐似乎沒什么波瀾,但共叔武清楚,對方的手指在顫抖。就在共叔武想著如何安撫的時候,老夫人嘆氣:自盡了嗎?自盡了也好,至少這孩子總算為自己做了次選擇。爾等也不用太傷懷,龔氏子弟自有去路!
母親,您……您都知道?
老身只是年紀大了,不是腦子壞了。龔氏老弱被轉移到駝城,老夫人抬眼看到駝城城墻飛揚的康國旗幟,她心中就有答案了。北漠落敗,孫子龔騁就活不了。相較于被醍醐灌頂的誓言約束反噬而死,自盡赴死顯然更加體面,保留僅有的一絲尊嚴。
當然,這么說不是想說他如何身不由己。至少龔騁幫助圖德哥奪權,在北漠王庭站穩腳跟是出于真心的,單純想償還圖德哥兩次救命之恩以及搭救龔氏殘余老弱的恩情。
而之后,幫北漠對故土動武……
龔騁錯了。
自盡是最體面的選擇。
共叔武環顧四下,并未看到稚童面孔,便問:云馳臨終前有托孤,說他膝下有一女,希望兒子能照拂。那孩子現在來了嗎?
老夫人與其他人面面相覷。
云馳的孩子?
還是女兒?
老夫人仔細回想:說的是依瑪木松?
共叔武意識到自己可能被侄子耍了,恨不得將龔騁吊來打:云馳并未說孩子叫什么,只是說孩子母親是北漠女子,兒子——
他真的當真了啊。
不僅當真了,還做了很久心理建設。
盡管他很介意孩子有個北漠異族的母親,但畢竟是龔騁唯一的子嗣,大哥這一脈唯一的傳承,他說什么也不可能不承認。他努力說服自己,結果這居然是侄子涮自己玩?
龔騁真不怕骨灰被他揚了?
老夫人道:那應該就是她了。
依瑪木松的母親是關外異族,她父親也確實是關內男子,除了這個男子不是龔騁,一切都對得上。至于為何會成為龔騁女兒……
這里頭的故事也不算復雜。
依瑪木松的母親本是小部落出身,小部落靠近逐月關,家中以耕作狩獵為生。辛國被滅,西北局勢大亂,坤州各地豪強軍閥時不時就會組織兵馬,到處“搜集”軍需。
依瑪木松的母親就是那時候被劫掠的。
軍閥囂張跋扈,直到踢上鐵板。
龔騁將流落在外的北漠女子帶回來。
其他人還好,還能送回原先部落安頓。
唯有大腹便便的依瑪木松母親沒了家園,小部落早被北漠其他強勢部落吞并蠶食,原先的族人七零八落找不到了。龔騁便將女人和依瑪木松帶回來,送到龔氏的居住地。
女人一開始表情木訥。
接觸多了,這才愿意與人交流。
她跟龔騁說的第一句話是——
你殺了我弟弟。
龔騁:……
你不知道他是誰,或許連他長什么模樣也不知道,就是那一群提著刀子向你沖鋒過來,被你隨手一下打死的人中的一個。女人的情緒很穩定,仿佛敘述一樁與自身無關的事情,我的男人也被你打死了,他倒沒有一下子被殺,但也沒撐過兩三回合。
龔騁:……
女人道:我兒子也被牽連害死了。
引起的氣浪沖垮了房屋。
房梁砸死了她的兒子。
我的男人不是什么好人,他會搶女人,會沖進別人家里搶東西,不開心就去殺女人的男人。我的弟弟也不是什么好人,他以前其實還不錯的,但后來也變壞了。他有很多女人,也跟著他姐夫殺了很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他們死了,其實我是不心疼的,但我的兒子,還小,還沒來得及干壞事情。也許長大之后會變壞,但他沒機會長大。
女人一邊手腳利落幫人晾曬一邊絮叨。
我有兩個兒子。
兩個兒子,一個女兒。
一個還在肚子里不知道是男是女。
你也要搶我給你生兒子嗎?她看著龔騁嘆氣,如果要生的話,我得先將肚子里這個生下來,你要等一等,四個月就行。
龔騁訕訕道:不是。
女人反問:不是?
她似乎不是很理解龔騁的想法。
搶一個懷孕的女人回去,不就是為了生孩子嗎?北漠的男人如此,北漠之外的男人也如此,我阿娘也是被搶回來生孩子的。
她阿娘是被搶走的關內女子。
她是被搶走的關外異族女子。
重點不在關內還是關外,重點在于可以被搶。搶年輕男人去做苦力,搶年邁老人去服徭役,搶年輕女人去生娃,每人都有用處。
女人把漿洗好的衣服全部晾曬了,端起木盆抵在腰間,眼神瞧著龔騁很莫名:你不需要我給你生孩子,難道是想等我女兒?
龔騁嘴角抽搐看著剛剛能走穩,被女人用粗麻繩拴著帶在身邊的依瑪木松,搖頭。
你會想報仇嗎?
龔騁感覺不到女人身上的恨意。
自己又確實殺了對方兒子、弟弟和男人。
女人回答很誠實。
想報仇,我會死,我女兒也會死。
所以得出結論不要報仇。
她阿娘也是這么說的。
這些都是常態。
想活,男人要當狗,女人要當妓女。
龔騁被她畸形的想法震驚。
他嘴唇翕動好幾下,吐不出一句話。
坐地上抓著草想往嘴里塞的依瑪木松睜著一雙湖藍大眼,懵懂看著兩尊“巨人”。
她完全不懂兩個大人對話有多勁爆。
過了兩個月,女人難產走了。
她生了個氣息奄奄的男嬰。
龔騁湊巧過來送一些生活必需物資。
他用武氣也無法將女人救回來。
女人:兒子還是女兒?
龔騁道:是兒子。
女人知道自己大限將至,眼眶泛紅。
龔騁:你有什么遺言可以告訴我。
女人想了許久也不知自己有什么未了心愿,除了肚子里生出來的孩子,一無所有。
就在龔騁以為她走了的時候。
女人口中傳來微弱的聲音。
我不想我的兒子當狗。
我也不想我的女兒當妓女。
如果可以,我想他們當個人。
女人撒手人寰沒多久,剛出生的孱弱嬰孩也沒了。龔騁抱孩子尋醫問藥,溫養一整夜也沒阻止牛頭馬面將他帶走。龔氏居住地很簡陋,唯一像樣的醫師也只是略懂藥理,這個條件都勝過絕大部分北漠部落。其他地方的醫療條件一言難盡,放血治病的,吃狗屎治病的,開腦門治病的,就是沒正經吃藥的。
他將母子合葬在一起。
思慮良久,收養了依瑪木松。
弱者的悲劇源于種族嗎?
龔騁看著自己的手掌,手掌很干凈,但他似乎能看到上面有洗不干凈的鮮血污漬。
還是源于強者?
老夫人嘆息看著常年迷茫的孫子。
類似的問題,其他人也有過。
她道:這不是眼下能考慮的事情。
龔騁要是將這話說給其他龔氏族人,特別是已陣亡的龔氏先輩,鐵定要被打飛頭。
龔騁愈發迷茫了。
老婦人道:在你看來,人是分強者和弱者,沒有性別老弱敵我之分。但是啊,云馳,人與人的區別,不只是強弱,還有國家、種族、性別、家世、貧富……只要人還生活在人群之中,就免不了被這些區分開來……
其他族人有些意見。
但還是默許了依瑪木松被收養。
畢竟是親手養大的孩子,日積月累下來也生出了感情,更何況依瑪木松確實討喜。
共叔武第一次看到龔騁承認的女兒。
心情復雜,卻也嘆息接受。
孩子,以后,堂堂正正當個人。
陽了,嗓子還疼不說,嗅覺不好使了。
怎么發現嗅覺離家出走呢,今天噴了新到的香水,發現這款標注濃香的味道很淡,只聞得到些許沖鼻的酒精味,感覺不對啊,多噴了幾次,我媽說我都被香水腌入味了還噴呢……于是換了其他,發現也只聞得到沖鼻酒精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