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喊殺聲不斷,人影廝殺難分。
萬般嘈雜動靜卻沒一點兒傳入吳賢耳朵。
他的腦子像是被人用錘子哐哐敲打,痛到麻木,耳畔只剩無窮無盡的嗡嗡聲。震驚到失語的他有一瞬喪失語言和思考的能力,那句譏嘲更是循環往復。他咬緊了牙根,抬起的手指抖成了篩糠:“你、你竟然——愚弄孤!”
吳賢親衛和兵將也反應過來,拔刀拔劍指向國師,將其團團包圍,料定他是插翅難飛。國師面對這么大的陣仗卻無丁點畏懼,他微微垂首,任由幾縷銀白發絲掠過眼簾,略微遮掩瞳孔深處的譏訕。國師看眾人的眼神相當有意思,仿佛在看一群蒙昧蠢鈍、毛都沒進化干凈的野猴子,啟唇無情嘲笑吳賢:“沒有腦子的你,也有資格在吾面前稱孤道寡?”
吳賢胸口一悶,目眥欲裂。
銅鈴大眼幾乎要氣得凸出眼眶。
他抬手捂著胸口,渾身血液在憤怒作用下直沖天靈蓋,血管都要爆炸了!吳賢只能忍了又忍,努力咽下喉頭翻涌的血腥。啞聲道:“你究竟想做什么?枉孤如此信任你,允諾事成之后讓永生教成為國教,奉你為高國國師,答應讓你在國內傳經布道——如此種種,孤捫心自問已經拿出最大的誠意,你為何還不滿足?還要背叛!你,究竟是誰的人?”
吳賢被怒火沖昏腦子也沒想是沈棠。
他這位“棠棣之交”這會兒也是受害者。
唯有“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能解釋,吳賢此刻只剩下憤怒和不甘心,他想知道是哪個王八犢子當了這個“漁翁”!他要傾盡全國之力將對方祖宗十八代的骨灰都揚了!
國師眸色漠然掃過戰場。
不知想到什么往事,笑意涼薄:“你問吾為何還不滿足?為何還要背叛?問吾是誰的人?哎呀,你們這些稱孤道寡的人是不是都有相同癖好,死到臨頭只會問一樣問題?問出這些問題之前,為何不找找自己身上的原因?沒有哪個臣子是突然就生出弒主之心的,這么做了,自然是因為主君哪里做的不好,有取死之道。不要問臣子,多問問自己。”
不知何故,這話讓吳賢雞皮疙瘩亂起。
國師的來歷他也知道一些,自然也清楚國師上一任主君是誰,又是如何離奇喪命。
對方這段話的內涵讓他不敢多想。
這話怕不是說給他吳賢聽的。
吳賢粗喘著氣,將腦中紛雜多余念頭一一清掃,眼神堅定如磐石,喝道:“殺了他!”
不管國師因為什么理由擺自己一道,吳賢都不能讓他繼續活著,老東西今日必死!
對此,國師只是不屑。
提醒他:“吳國主不妨看看眼下局勢?”
距離國師最近的親衛聽到吳賢命令,一擁而上,殺傷性可想而知。十幾把刀槍劍戟都被一具從地下殺出的白骨武將同時攔下。十幾人齊齊用力下壓,白骨武將紋絲不動。
幾個親衛咬緊牙關,使出了吃奶的勁兒。
抵不過白骨武將一擊收槍橫掃。
槍影正面轟撞,十幾人立即倒飛出去,摔得人仰馬翻。有人吃痛起身,捂住胸口傷處卻只摸到碎成一截一截的肋骨。這個傷勢還不算致命,更致命的是在四肢百骸瘋狂游走、橫沖直撞的死氣!它們如蛆附骨,啃食割裂著幾人的丹府與經脈,不啻凌遲加身!
“豎子!”
傷勢較輕的拍地躍起。
盡管文武顛倒,但苦學多年的身手尚在!
孰料還沒沖鋒出去幾步遠,一股略帶涼意的沖撞力道正中喉嚨。親衛沖勢停下,還被帶得往后倒退幾步,借手中兵器往后杵地才穩住了身形。站穩的下一息,他聽到主上吳賢錯愕心痛的叫喊,看口型似乎是在喊他的表字。
他疑惑眨眼,喉間鈍疼姍姍來遲。
他稍作低頭,只見到小半截尾羽。
一點吞咽動作都會帶起劇痛。
這箭的威力,正常情況下帶不走佩戴武鎧頓項的武膽武者,若是實力強橫一些的武將,連近身都困難。奈何現在的武將都是半吊子,文士也是半斤八兩。帶走一個半斤八兩的菜鳥文心文士,又是偷襲之下,不要太容易!
不待他忍下傷勢拔出羽箭。
嗡——
又一箭正中眉心。
羽箭貫穿眉心從后腦勺飛出。
那名親衛懷揣著莫大的不甘心咽了氣。
隨著身軀倒下,視線也逐漸模糊,黑暗如潮水將他包圍,無法用語言描述的冷意從四面八方擠壓他的靈魂。他的身體開始下墜,越下墜,靈魂越冷,直到再無知覺意識。
叮鈴!
黑暗中,隱約有鈴聲出現。
吳賢與國師身邊出現一大片空地。
被羽箭扎成刺猬的尸體橫七豎八躺了一地,全部都是吳賢熟悉的面孔!有些跟他不是一條心,整天與他唱反調,也有對他忠心耿耿的重臣。倒下的親衛更是他親手提拔的嫡系,相當一部分出身吳氏大宗旁支,他們的父老兄弟也曾為吳賢事業拋頭顱灑熱血。
如今,全部戲劇性般倒在腳下。
吳賢的世界都被鮮血染紅。
磅礴恨意沖天而起,雙眸猩紅。
“啊啊啊啊啊——”
內心的痛苦和悔恨連咆哮也無法發泄。
看著渾身爆發赤紅光芒的吳賢,國師蹙眉,吳賢隱約有突破文士之道束縛的趨勢。
這點,他并不意外。
哪怕他的文士之道圓滿多年,但吳賢畢竟手握國璽,再無用也是一國之主,諸侯之道這玩意兒比文士之道還耍賴皮。國師可不想養虎為患,罷了罷手:“拿下,廢掉!”
白骨武卒,令行禁止。
“休傷吾主!”
離得遠的高國將領幾乎要氣吐血。
心急如焚卻被源源不斷從大坑爬出來的白骨武卒拖住,這些骨頭架子不懼死亡,打碎了還能撿起骨頭架子往關節一懟,也不看撿到的骨頭是不是自己的,安好就開始打。
它們可以重來無數回。
有著血肉之軀的他們不行。
一時間,白骨武卒是越打越多,他們身上傷勢也是一道接著一道。若非士兵還能產生士氣,能用士氣鑄造防御,怕是大軍潰敗更快。自保都困難,更別說去援救吳昭德。
眾人泣血也難改結局。
不出意外的話,意外就發生了。
一道紅光破空而來,一槍洞穿十數架骷髏,正好擋在渾身浴血的吳賢身前。待吳賢看清來人身影,他表情麻木了,其他人完全傻眼了,連國師面部神經也開始失控,懷疑來人是不是跑錯地方。更讓人傻眼的還在后頭,不多會兒,又有一個小辮子踩著人就飛來了。
看得出來,他的追風躡景用得不是很熟練,每一處面部肌肉都用了大勁兒。
“真是太慢了啊!”公西仇單手扇飛就近一架骷髏的腦袋,另一手嵌入另一架骷髏的天靈蓋,擰下來,蓄力暴甩,正中圍過來的白骨群,“這輩子都不想當文心文士。”
使用追風躡景的文心文士好比坐上馬車的八十老太,優雅是優雅,但速度也慢得令人發指。武將殺人講究效率,他要優雅干屁?
吳賢腦子混沌一片。
好半晌才想起來——
后趕來的小辮子是公西仇,跟沈幼梨關系好到有一腿的異族蠻子,先趕來的少年活脫脫像是這倆的私生子。不是沈幼梨生的,也得是公西仇生的。眼下高康兩國還是敵人!
公西仇仿佛看穿吳賢的想法。
淡聲道:“擒賊先擒王啊。”
吳賢想到了自己。
公西仇補充:“不是你。”
吳賢一口老血差點兒噴出來,剛才強行提振起來的氣勢也極具下滑,四肢百骸傳來爆發后的后遺癥——脫力!事到如今,眼睛不瞎的都看得出來,這位國師算計了兩國。
擒賊先擒王,這個“王”自然是國師。
即墨秋心無雜念。
滿心滿眼只有國師的首級。
吳賢看著公西仇右手提一桿木杖靈活應付白骨,頗有幾分老太太用龍頭杖大發神威的既視感,同時左手抓著書簡臨時抱佛腳,額頭青筋狠狠跳了幾下。咬牙從地上拔出一把武器,幫他掠陣,打飛不知哪里跑出來的冷箭。
“沈幼梨這會兒分身有術?”
居然還能分出幫手去抓國師?
不管怎么說,間接救了自己一命。
公西仇道:“比你強。”
相較于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亂成一鍋粥的高國,康國這邊確實好得多。三軍有秩序結陣對抗爬出來的白骨武卒。他們擋住了第一波沖擊,也為共叔武施展文士之道爭取了充裕時間。康國那塊戰場,活人和白骨能對半開。
他喚醒的白骨質量明顯不如武國舊部。
唯一的優勢在于,大概是這批白骨生前被武國坑殺產生的怨氣太重,百余年不曾化解,所以都不需要共叔武怎么強迫就心甘情愿幫忙打仗,悍勇不畏死!康國兵馬正好以它們為防線,組織反擊,也大大減少了傷亡。
吳賢被噎得差點兒吐血。
“給你!”
他抬腳給公西仇踢去一件趁手武器。
公西仇給踹飛,警告:“別礙事!”
吳賢:“……”
他這才發現公西仇手中的木杖不太尋常,被木杖敲中一次的白骨會行動遲緩,敲中第二次會骨裂,敲中第三下會原地散架,短時間無法拼湊復原。這些白骨武卒似乎能思考,對公西仇謹慎許多,不再像之前一擁而上。
它們選擇更聰明的辦法,近戰不行改遠程!抬手一揚,化出一桿桿丈余長矛,長矛齊刺,或化出一把把弓箭,好幾輪同時發射。
如今的公西仇可不是之前虎軀一震就能將方圓數丈清場的他,敵人要跟他玩陰的,他也氣得咬牙。他磕磕絆絆才給大哥成功施加一道聊勝于無的言靈增幅,基礎言靈都如此艱難,更別說具備進攻殺傷性的文心言靈啊。
就在這時,手中木杖詭異發燙。
低頭一看才發現小紅花被潑了血。
公西仇暗道:“不妙!”
這朵小紅花可是大哥的命根子。
就在他想著怎么跟即墨秋交代的時候,小紅花的花瓣瘋狂抽長,花蕊匯聚一顆顆魚卵大小的赤紅珠子,一縷稚嫩意識傳入他腦海。
公西仇表情微妙了一瞬:“這么用?”
大哥平日沒事兒會用神力溫養小紅花,這也是小紅花常年盛開不敗的原因。小紅花被溫養的同時,也儲藏即墨秋的神力。日積月累數年,積蓄的神力已經是個可觀數字。
關鍵時刻派得上用場!
公西仇悟了。
木杖一甩,“魚籽”亂撒。
原來這就是當大祭司的滋味啊。
公西仇這邊還算安穩,即墨秋也盯著國師打。只是國師身邊有四五名生前實力不弱的白骨武將防護,它們又能抽調戰場上源源不斷的死氣為己所用,一時半會兒拿不下。
國師對即墨秋的行動毫無懼意,眼底多了幾分晦暗,嘲道:“公西一族的大祭司,呵呵呵,這就是先主當年苦求不得的東西?”
即墨秋淡聲問:“你就是那個叛徒?”
他一人招架數道攻擊。
行動雖受掣,但不見局促,顯然有余力。
“叛徒?”國師仿佛聽到什么好笑的笑話,似笑非笑的唇角弧度摻雜著嘲諷,“大祭司是以什么身份來質問老朽的?論忠心,武國上下,再無一人比老朽更忠于先主。”
他唏噓長嘆。
道:“害死先主的人是公西一族啊。”
他望著這些從地底爬出來的,百余年前的袍澤同僚,感慨道:“武國,可惜了。”
說完涼薄視線又落回即墨秋身上。
“大祭司,你也該死!”他抬手在眼前一劃,面甲浮現,武鎧加身,以他為中心爆發出極強的武氣氣息。氣勢迫人,氣質儒雅,立于馬上兼具武者的威嚴與文士的沉穩。
大纛營。
林風扛旗直沖前線。
這面大纛有四五丈長,旗桿比兩個成年人腰身加起來還粗。迎風招展,獵獵作響,格外顯目。因為三軍行動還得看大纛的位置,林風無論如何也不能退。一路沖殺至大坑附近,一邊護旗,一邊將敵方白骨清理。她一拳轟在地面,跟著又是幾拳轟轟如雨點砸下。
再將大纛狠插深坑,反手震飛十數白骨。
“宵小之輩,有膽再來!”數十根尸人藤爬上大纛旗桿,張牙舞爪威嚇來犯。
旗桿之下,林風手持長刀。
深坑邊緣仍有無數白骨接連爬出。
林風的殺氣震得它們縮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