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對夏侯御二人了解確實不多。
她也沒騙翟樂,收二人入帳下的動機,緣分確實占了很大的比重。倘若二人身上真有致命問題,這份緣分也不是非要不可。她極其自然道:“渠清書院?書院有問題?”
自來熟的沈棠根本不跟翟樂客氣。
有什么問題就問,一副理所當然的姿態,仿佛二人不曾隔著千山萬水,更不曾有過十余年的分別,一如當初。翟樂看著沈棠雙眸,神色有一瞬恍惚。眼前這個禿頭女孩與記憶中意氣風發的秾麗少年逐漸吻合……額,根本吻合不了一點兒,翟樂噗嗤笑出聲。
笑得莫名其妙。
沈棠投來殺人眼光:“你笑屁?”
翟樂抬手掩住嘴角壓不住的笑意,試圖給剛才的失禮挽尊:“咳咳,我突然想起了一樁喜事,在想著給兒子取什么名字才好……”
沈幼梨頭上的頭發還沒他兒子的胎發多。
兒子剛出生的時候,翟樂就感慨這小子頭發少,不似大丫和二丫胎發烏黑茂密,一旁的接生婆婆小心翼翼恭維,說這是“聰明絕頂”的好兆頭。翟樂自然不信這些屁話,曲國的繼承人只會是二丫。這兒子平庸一些,在他阿姊庇護下當個閑散富貴宗室即可。
真要是“聰明絕頂”了,反而痛苦。
不過,這個詞擱在沈幼梨頭上正合適。
沈棠一聽就知道他在敷衍自己,也沒不識趣湊上去給參考,正想將話題拐回去,翟笑芳問了一個很欠的問題:“幼梨可有子嗣?”
沈棠更不爽了:“干嘛?”
“自然是結個親家啊,你家若是女兒,我將兒子嫁過去。這孩子剛出生沒幾天,正好能塑造成令嬡喜歡的模樣,抱回去當個童養婿也不虧。若你家是個兒子,跟大丫年紀差太多,但二丫正好。你那日在山上看到的紅袍女郎就是,這孩子挑著我跟她母后最出彩的模樣長,天資出眾,定不叫你家兒子吃虧的。”
沈棠:“哦,你想得還挺周全。”
翟樂眼睛一亮:“可以?”
沈棠道:“可以是可以,但在此之前,還得麻煩你在曲國境內搜羅一批逸群高世之才送我,越多越好,越優秀越好,差一點的我都不要。好種子才能育出好苗子不是?”
翟樂:“……”
一時不知道該說沈幼梨臉皮厚,居然能開口跟自己要人才,還是驚訝小伙伴一把年紀居然還是孤孑一身。這都不是子嗣不豐而是獨苗都沒,康國的朝臣居然還能坐得住?
他故作遺憾:“唉,可惜了。”
翟樂的提議雖是一時興起,但沈棠真有女兒的話,他真會一力促成——讓兒子去康國和親,既能順理成章剝奪孩子繼承權,熄滅潛在的內亂隱患,還能跟康國達成同盟。
遠交近攻,省心又省事兒。
“……咱們還是說渠清書院吧。”翟樂這廝當年不是還挺向往自由戀愛的么?怎么十來年不見,他當了爹之后會興致勃勃想給孩子包辦婚姻,喪心病狂到根本不顧兒子出生才幾天?這小子也學會轉移矛盾了啊,還想自己給他養兒子,白日夢做得還挺美的。
翟樂一點兒不著急。
沖沈棠伸手:“可還有酒?這么多年過去,我還是覺得幼梨釀造的酒滋味最佳!”
讓他心心念念了很多年。
沈棠無語:“一個國主想喝會喝不到?”
酒水生意可是沈棠還清荀貞欠債的利器,不僅在康國境內販賣,還會被商賈高價收走販賣至其他國家。據沈棠所知,這些酒根本不愁銷路。她就不信沒有商販賣到曲國。
翟樂道:“摻水了。”
說是摻水還是比較客氣的說辭,正確來說是水里面摻了酒,轉手次數越多,含水量越高、含酒量越低。滋味越純正,售價越高。翟樂就算是國主也不能不顧國庫和民生,鋪張浪費吧?沈棠兩手一攤:“此地可沒有盛酒容器。”
翟樂道:“這簡單。”
剛才還用來干仗的武器拿來劈石頭。
三兩下就弄出兩個石碗雛形。
正好,一人一只。
沈棠:“……”
看著翟樂牛飲,沈棠更無語:“你臣子虐待你了?怎么弄得八百年沒喝酒一樣?”
翟樂苦笑道:“國主喜好可不能太明顯,一旦上行下效,國內商賈都拿寶貴糧食去釀酒了,豈不禍害民生?再喜歡,也只能克制。”
沈幼梨的酒水免費,還是最純正的。
不抓著機會喝個盡興,豈不可惜?
沈棠嘀咕著給他將石碗盛滿。
“說得可憐兮兮……”說著,沈棠想到她自己,簡直就是五十步笑百步,不由生出物傷其類之感,“確實不好當,窮得叮當響。”
唯一的積蓄還是靠另一個國主賞賜。
這話說出去有人信?
越想越傷心,沈棠也一口悶了。
翟樂被她豪邁動作嚇一跳,見沈棠沒有跟當年一樣發酒瘋,神色清明如舊,驀地感慨道:“……時間果真無情,連你都會喝酒了。”
沈棠:“……”
闊別多年的二人在城外小山坡席地而坐,你一碗我一碗地灌自己酒。沈棠心里還念著“渠清書院”一事,以為翟樂是插科打諢岔開話題不想跟自己說,翟樂卻主動說了。
“……夏侯子寬和顧有容,二人本身沒什么問題,他們背后的渠清書院乍一看也沒什么問題,呵呵呵,但你知道嗎?東南各國聯合開啟山海圣地,歷次名額都不同,年景好的時候能有接近五百個,年景差的時候僅有四百余,然而渠清書院,它獨占五十。”
“五十個?”
沈棠作為國主當然知道每一個名額要多少國運,在這個充斥著饑餓戰亂的世道,國運又有多難得,再加上宗室私欲和利益交易,背地里被私吞的國運更多。大陸百國的國運年年赤字,每次開啟山海圣地的國運,那都是省吃儉用,從牙縫一點點省出來的啊。
渠清書院,獨占五十?
翟樂點頭道:“嗯,五十個。”
一瞬間,她想了很多東西:“渠清書院是哪個國家宗室掌控的?東南地區強國?”
若是個國家強大,國運多得燒手,人家愿意將名額給境內最高官學,激勵、拉攏、吸納民間人才,邏輯也說得過去。相當于用名額直接買人心,哪怕隱患多,但見效快。
翟樂卻搖頭:“都不是,它的創辦人渠清居士甚至不是高門大戶子弟,而是寒門庶族出身,一趟山海圣地之行讓他躋身頂尖文士之列,文士之道圓滿。他擇了一處上頭建立了渠清書院,以文心向天道許下志向,用畢生精力踐行‘有教無類’,將畢生珍藏全部公開,供人閱覽,此舉吸引無數寒門子弟慕名而來。不僅如此,他還說服不少世家出借族內孤本……”
沈棠道:“是個令人敬佩的。”
翟樂認可這點:“確實令人敬佩,只可惜,他錯估了人心和人性。渠清書院從創建之初至今已有百余年了,出去的學子有不少在各國謀得高官厚祿。東南大陸小國林立,彼此還能結成同盟,這些學子出了大力氣,更有渠清書院忙前忙后促成此事,讓東南地區有了比別處更長久的穩定。渠清書院一戰成名,在民間士人和庶人之間名望極高,皆以進入渠清為榮。甚至到后來,還有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跟這個書院無關的人,想要爬上高位要付出比常人多幾倍、十幾倍的努力,還不能跟他們有生死大仇……”
各國國主也希望繼承人拉攏更多人才,便將繼承人也送到這里學習,結交英豪。
這些宗室子弟多了,各國王室和朝中臣子也有了私心,想將暗箱操作放在明面上——也不知道哪個大聰明先提的,居然覺得渠清書院立功赫赫,院內學子皆是人中龍鳳,這些學子要是回來參加考核也能拔得頭籌,拿下山海圣地的名額易如反掌……
既然如此,干脆就免試吧。
以前也格外開恩給了書院幾個名額,不過那時是拉攏書院學子,如今這么搞卻是暗箱操作將名額內定給自己人。對外說是學生自己爭氣,能在人才云集的渠清書院拿下名額,名額光明正大,順便還給自己人鍍了一層金。
這么搞,效果顯著。
外界還真被虛假的榮耀哄住。
拿到內定名額的人吃飽了紅利。
于是,此事就成了常態。
書院第二任院長也來者不拒,只是假的就是假的,這種操作用了幾次,一些明眼人也看出了門道。誰也沒想到看似傀儡的院長會趁機反客為主,讓渠清書院拿到主動權。
他手中捏著太多把柄。
再加上書院人脈網進一步擴張,這些國家王庭想翻臉也要顧及自家臣子,投鼠忌器的后果就是名額的分配從各國內定變為書院內定。渠清書院也沒想跟各國撕破臉,雙方始終處于和則雙贏,分則雙輸的平衡狀態。對外一片和氣,對內則是勾心斗角無休止。
翟樂吐出一口濁氣:“以往世代為官的名門望族可稱之為門閥,渠清書院這種以學識籠絡人心,學子以同門之情將他人排斥在外,聯壓非渠清書院一系的士子,甚至是國家的……何嘗不是另一種門閥?或者說學閥?”
沈棠聽得眉頭大皺。
“這種情況不好處理……”得罪一個家族不要緊,一個家族能有多大,能出多少人才?但一個經營百余年的書院不一樣,跟這座學院有關系的學子哪里是一個家族能比的?固然后者的聯系沒有前者緊密,但人脈網絡也是不可估量的。光是聽聽都頭大。
她話鋒一轉:“不過也不是不能處理。”
翟樂飲了一口酒:“聽聽?”
沈棠道:“私人的書院自然是想怎么來怎么來,即便是國主也不能插手。但這個書院隸屬于王庭就不同了,甚至連山海圣地名額問題也可以換個名目解決,免了波瀾。”
翟樂笑容更盛:“你我心里有靈犀。”
他當時也是這么打算的。
策劃進攻渠清書院所在國家之時,他就打定這個主意:“……只可惜,有人敬酒不吃吃罰酒!我跟現任書院院長談了一番,那個老匹夫當面說得好好的,一扭頭回去就放了一把大火,跟渠清書院一塊兒葬身火海了……”
沈棠:“……你肯定還有其他沒說。”
翟樂訕訕道:“咳咳,只是兩句威脅。”
自己也沒說什么過分的話,不過是跟那位院長好說歹說,將渠清書院的問題擺在明面上。若院長不肯讓書院徹底歸了曲國,那么渠清書院只能成為歷史,原地解散!若還是不答應,一昧對抗到底,翟樂也不用客氣了。
渠清書院再怎么厲害又如何?
書院名下沒有兵馬,而曲國不依賴這個書院出來的臣子,不僅如此,曲國這些年陸續吞并幾個國家,已經有跟各國聯盟抗衡的資本。真要下死手,翟樂也不介意頂著壓力對渠清書院學子斬盡殺絕。翟樂解釋:“……這些話真就是氣話,嚇唬嚇唬他罷了。”
渠清書院也是兄長求學過的地方。
“……這么做,對渠清書院也有好處,也是他們唯一活路。”翟樂頓了一頓,“若非東南各國聯盟故意拖延,曲國當年的戰事也不會那么順利。渠清書院占的五十個名額,各國也忍不了了,只是沒人敢冒這個頭……”
夏侯御二人的故國滅亡,不過是聯盟勢力跟曲國博弈的結果,因為忍不了渠清書院的存在,所以犧牲了那個小國,給了翟樂機會。
沈棠扭頭問:“你們有何感想?”
夏侯御和顧德不知何時出現,更不知二人聽到了多少,翟樂一副早有所料的神色,好整以暇看著二人:“念在沈女君面子上,孤可以放過你們,不過先提個醒兒,出了曲國的地界,對外千萬別亮出渠清書院學子的身份。你們等來的未必是善待,也會是殺身之禍。”
兩人的臉色都差到了極點,像極了聽到翟樂戳穿遮羞布之時,那位院長的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