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德啊……”
林素壓下喉頭幾乎壓抑不住的甜腥。
點漆眸子似有光芒閃過,不知是感慨還是欣慰,瞬息過后又被吝嗇的主人盡數收斂干凈:“此前在夢中,你為何不將她斬殺驅逐?”
除了林素和林風二人,其他夢中人一開始不會知道自己夢中人身份,但也有例外。
例如那個時間點的同窗。
那個時間點是林素精心挑選的。
他希望林風能完整經歷他的過去,知曉他的百結愁腸,真正對他感同身受,兄妹倆或許能互相坦誠理解。不過,他不夠了解如今的林風,對方拒絕了這份邀請,并且提著劍一路殺到西北,爬也要爬回沈棠帳下效力。沈棠帳下這些老狐貍也精明,林素這么防備他,他還能瞞天過海給林素一個大驚喜,當真……
他垂下眼瞼,遮掩幾乎噴薄欲出的興奮。
是的,太興奮了!
平靜多年的心臟被刺激得鼓噪不停。
不僅給死水一般的生活注入一股生機,還讓林素感受到久違的自己還活著的感覺。
“安之,你妹妹劍術不算多厲害,但旁門左道的技巧倒是不少,書院想欺負她的人以及教子無方的父母都被她用蠱蟲小懲大誡,是一點兒虧都不吃。”道袍同窗想到夢中的經歷,愁眉隨之舒展三分,“倒是讓我想起你求學之時,也是類似的倔強性格……”
道袍同窗飄蕩到窗旁。
試圖用這具身體感受風月溫度。
他坦誠道:“為兄實在是,打不過。”
因為他形體特殊,入夢之后能比夢中人多點兒記憶,但也只是一點兒,夢中行事仍受行為邏輯約束。明知道打不過,夢中的他也不會拼命冒險,畢竟識時務者為俊杰么。
不同的是林風在夢中光腳不怕穿鞋,硬剛到底,林素全是牽掛,不得不學著低頭。
想起剛來書院的林素是個不折不扣的炮仗,也或許是他還未完全接納家道中落、寄人籬下的現狀,起初被本地豪族郎君嘲諷外鄉佬、泥腿子,他直接拍案而起。以至于隔三差五能在他臉上看到淤青,爭鋒相對了數月,最終因為父兄族人被針對而選擇服軟。
天不亮就被使喚打水砍柴燒火,天一黑就幫同窗代寫作業縫補,平日還要飽受排擠嘲諷羞辱,悶不吭聲蜷在角落,仿佛沒了生氣。
林素挑眉:“真打不過?”
道袍同窗告訴他一樁趣事兒:“還記得你最早殺的三人么?你妹妹一個照面就讓他們提前四年去投胎,若非我幫她埋尸,她能將我這目擊者也埋進去,一對一我不行。”
林素:“……”
他沉默了會兒:“夢中世界也要遵循規則,令德提前殺了三人,如何躲過調查?”
夢中的學院師生都不是當擺設啊。
道袍同窗想到這一段,表情鮮活不少,但不是喜悅而是痛心疾首:“她最初想栽贓嫁禍給為兄,你妹妹就這么對待幫她埋尸的同窗嗎?若非發現早,推個替死鬼出來,為兄就成了她的替死鬼了。你們兄妹不愧是兄妹,在找替死鬼的嗜好上竟是不謀而合。”
專門逮著他一個人。
林素:“……”
道袍同窗慢悠悠飄回林素身邊:“你用你妹妹身份接近沈幼梨等人,可有收獲?”
林素從懷中掏出藥丸咽下,舌根泛起的苦澀讓他蹙眉:“有是有,但幾乎沒用。”
都是多年前的情報,有心調查都能知曉。
道袍同窗問:“沈幼梨何許人?”
林素道:“算不上討厭。”
有著超絕的直覺,明明夢中沈棠認識的人一直是他,但對方始終有意無意將林素排在核心邊緣,再加上顧池這廝的助攻,林素還真不好混開。饒是如此,林素也能感覺到沈幼梨身上的魅力,確實是個值得追隨的仁君雄主。
不過,這不影響林素站她對立面。
道袍同窗道:“你妹妹有眼光。”
林素反問:“你說我有眼無珠?”
道袍同窗對此不置可否。
因為搜查的人還在附近徘徊,二人只能繼續窩藏身處,道袍同窗閑著無聊,在不大的小屋子里飄來蕩去,非常喜歡冰涼魂體穿過林素肉身,后者眉頭生理性蹙起的模樣。
林素暫時壓下傷勢,掏出空白書簡。
待寫完,他虎牙叼著筆桿,將墨跡干透的書簡卷起封好,丟給道袍同窗:“嘬!”
“林安之,你逗狗呢?”
林素自顧自將筆桿收回工具盒子。
道袍同窗氣憤下,來來回回穿過林素身體,在后者不耐煩之前抱著書簡飄之大吉。
尋常人無法看到他的存在,他的活動范圍和時間也不受限制,倒是比活著的時候更加自由,林素發現這點就拿他當苦力,差遣許多雜活兒。道袍同窗再不忿也只能認栽。
畢竟——
這世上也就這蠢東西相信有死而復生之術,也不知道眾神會口中的克隆靠不靠譜。
咕噥道:“早知道當初就不死了……”
道袍同窗在天亮之前趕回來。
林素早已經轉移,他只能飄著趕上去。
結果就看到趴在河邊的林安之,佩劍斷了一截,鮮血在水中暈染開來,受傷不輕。
若非胸口還有起伏,還以為他也死了。
“安之,活著不?”
林素咬牙握著肩頭箭桿往肉里面推,直到箭鏃穿透血肉從另一端冒出,他單手劈斷箭鏃,取出箭桿,徒手扣掉壞死的肉,略微沖洗撒上傷藥,整個過程看得人頭皮發麻。
“還差一口氣。”
道袍同窗好奇他怎么這么狼狽。
林素臉上古井無波,仿佛感覺不到痛處:“你走之后,有人搜查過來,我逃的時候被個武將射了一箭,連人帶箭跌落懸崖,順水飄到這里。那個武將,令德的好師兄。”
道袍同窗下了判斷:“手下留情了?”
林素道:“是下死手了。”
為了自保,林素強行催動文士之道,這才讓屠榮那一箭射偏,不然他這會兒就不是飄到此地,而是首級掛在康國大營門口了。考慮到他的身份,或許能有一具全尸下葬。
道袍同窗沖他比劃夸贊的手勢。
“先是跟長兄決裂,又跟親妹斷交……”
林素如何聽不出他話中的陰陽怪氣?不顧他反對強行將人收回文心花押:“聒噪!”
沒了對方,確實安靜了不少。
林素踉蹌著起身。
只是,他趕路方向卻不是中部而是選擇北上。這個方向過去,有且僅有一個國家!
是康國,他下一站目標。
更準確一點兒,他要找一個人。
當年同樣接觸過眾神會克隆資料的西北分社主社,祈元良,眼下康國的監國之臣。
那份情報能否影響康國此戰結果?
那就不是他關心的事兒了。
不管是康國還是西南盟軍,亦或者這世上任何一個勢力,在他眼中并無不同,不過是一塊塊散發著腐臭的肉,吸引著熱愛腐食的動物。他們的延續消亡,永遠建立在無休止的血腥之上,靠著汲取無數活人血肉妖冶綻放……
簡直爛透了。
倒不如永遠長眠夢境,再不復醒。
至少,在夢境中不會有痛苦、死亡、分離、剝削、壓迫、殘害……老有所依、幼有所養,鰥寡孤獨不會被當做累贅隨意丟棄犧牲。
搜查的人最終還是沒抓到林素。
屠榮吩咐左右:“此事不用告訴師妹。”
左右應聲:“是!”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康國這邊熱火朝天臨時抱佛腳,西南盟軍這邊也調動頻繁,定下用兵對策。沈·烏有·棠也被委以重任,擔任一路兵馬調度,配合主力進攻。名頭聽著不錯,但沈棠過去一瞧,扭頭去找戚國國主如今的心腹,明面上跟她一條船的崔家家主,準備討個說法。
崔止聽到動靜出來。
他手中還握著一卷剛啟封的書簡。
“何事這般喧嘩?”
崔止一聽聲音就知道是這個鐘離復。
沈·烏有·棠單手叉腰,作勢要跟人理論:“自然是有大事才會來打攪啊,不知是哪個不知廉恥的忘八端之輩陰我,主上讓我率領一路兵馬策應,結果我過去一瞧,懷疑有人將我這里當成垃圾回收,什么廢物都丟來。船是縫縫補補的,人是歪瓜裂棗的。”
崔止這邊也有調度兵馬的權力。
不信這事兒他完全不知道。
怎么著,準備讓她當炮灰是吧?
沈·烏有·棠視線落向崔止手中的密信,胡攪蠻纏道:“嘖嘖,難道是這封信?”
也不怪沈棠會這么想。官方渠道信函有格式,崔止手中這封明顯是私交往來,眼下緊鑼密鼓開戰呢,崔止跟朋友人情往來也不會挑這個時候,里頭內容多半是軍事相關。
崔止沒被沈棠潑的臟水繞進去。
他道:“無稽之談。”
沈棠不滿:“惡意打壓算無稽之談?”
崔止只能答應沈棠轉告主上,嚴肅調查此事——事實上也沒調查的必要,戚國兵馬調度也不是國主一人說了算,真正的精銳都屬于各大武將專屬,“鐘離復”根基薄弱,哪怕國主有心扶持,也不可能給她大規模的精銳。
這事兒只能和稀泥。
沈棠目送神色匆匆的崔止離開。
沖崔麋使了個眼色:“外人有美人計,咱們有孝子計,關鍵時刻靠你去打聽了。”
崔麋:“……不用打聽。”
他面色復雜糾結。
自從沈棠出現,他看到的未來就經常抽風變卦,完全沒了以前天命不可改的篤定。
崔麋都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他道:“那封信是中部分社送來的。”
“中部……分社?”
崔麋:“父親是西南分社的主社啊。盡管不常見,但作為主社跟其他分社也有往來的,彼此資源消息互通有無,合縱連橫什么的。”
沈棠下意識想到了林素頭上。
“那里面寫了什么?”
崔麋聽她理所當然的口吻,不由沉默,爾后答非所問道:“怎么說,那也是我的父親,作為兒子的,不好出賣太徹底。具體內容不知,只知道這是一份中部提供的關于康國兵力部署的情報機密。其準確性非常高……”
高到崔麋懷疑康國出了內鬼。
沈棠卻只是哦了一聲,半點兒不急。
planA計劃報廢,不過沒關系,她還有planB、C、D幾套應急方案,出賣計劃的人基本能鎖定林素了。要是林素知道他給西南盟軍偷渡情報的情報被她撞了個正著,不知會作何感想?莫名有種蜘蛛辛辛苦苦一天一夜結出的蛛網,結果被熊孩子粘了沾蜻蜓。
崔止步履匆匆去見戚國國主。
“主上,臣有一事稟告。”
戚國國主抬首看他:“正巧,孤這里也有一件事情要告知崔卿,崔卿你先說吧。”
“昨日有人獻上一份康國布防圖。”
說著遞上那份書簡。
戚國國主一眼就能看到書簡標記,這個標記代表密信是通過眾神會渠道送來的。作為國主,她自然知道眾神會這個讓無數軍閥國主心動的存在。只要付得起代價,便能通過這個平臺招攬到天下英豪為自己所用。戚國能有如今,也跟眾神會有著極深的淵源。
旁的不說,西南分社的主社還是她重臣。
她也不急著打開。
而是跟崔止說了她剛得到的消息。
她道:“聽說天清郡有永生教徒叛亂。此地剛遭受颶風侵害,加之官吏無能,瘟疫滋生,可偏偏那些混賬懼怕問責,將消息隱瞞下來,境內餓殍遍野,民不聊生,正巧給了永生教徒生亂的把柄……據孤所知,崔卿岳母,崔氏老太君就在天清郡境內修行。”
崔止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他不顧環境,猛地起身要走。
戚國國主知道他為何有這個反應。
崔徽跟崔止和離多年,但崔徽的家人——她的母親弟妹并未離開戚國,而是選擇扎根定居天清郡,這些年不怎么跟前女婿一家往來。
天清郡被圍,境內普通人最先遭難。
若是崔徽收到消息,能坐得住?
所以,崔止也坐不住了。
戚國國主最后才說處理結果:“監國重臣已派兵鎮壓,崔老太君定會安然無恙。”
崔止腳步沒有停。
“崔卿真正擔心的是貴夫人聽到生母被圍,會迫不及待去營救,反將自己搭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