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氣來了,真是擋都擋不住。
包括好運氣以及壞運氣。
隨著營帳外喧囂漸響,天色大亮。
欒信用過簡單早膳,親自帶苗訥去見沈棠。既然苗訥肯松口入朝,便趁熱打鐵將此事坐實了,免得再生波瀾。請赦封的事情,自己在一旁給苗訥幫腔說情會更加穩妥些。
“希敏終于舍得回來了?”
昨天半夜就收到苗訥歸來的消息,著實松了口氣。隨著戚國先國主薨逝,西南盟軍徹底分崩離析,西南大陸局勢就徹底亂成一鍋粥。苗訥雖有傍身手段,但畢竟是文士而非武者,要是被人圍毆做局,也有陰溝翻船的風險。
幾天路程,愣是被苗訥拖成兩個多月。
沈棠是真怕她出意外了。
兵荒馬亂的,想聯絡都聯絡不上。
聽到沈棠這番夾棒帶棍的話,苗訥心虛縮縮脖子:“讓主上牽掛,是草民不是。”
她跟沈棠本尊僅數面之緣,但跟化身烏有相處不算少,自然曉得沈棠一貫是吃軟不吃硬的。只要不涉及原則,先退一步絕對沒錯。
“念你勞苦功高,這回就不跟你計較了,記著下不為例。”沈棠也不是真要問責,半真半假警告一回讓苗訥長記性就好,“你也不想想你老師你主上得有多擔心你……”
偏偏欒信反應還慢。
擔心太久了,自己都能憋著自己。
苗訥頗感意外,余光觀察欒信的表情。
她此前對項招說自己只算半個同門,欒信算她半個師長,并不是她自己有意疏遠,而是真心這么認為。苗氏那些前塵影事讓她骨子深處有些自卑,配得感低于平均水準。
當吏部尚書的親傳門生?
真正發自內心的擔心?
苗訥不敢奢望,她骨子里一直都以為欒信這份照拂,一部分是因為他對苗淑的遺憾——他與苗淑雖有師徒之名,卻未盡教導之責,于是將這份補償給了苗淑的同族苗訥。
欒信的視線回應也簡單:不然呢?
兒行千里,哪有父母師長不擔心的?
苗訥在外仗義行俠倒是舒心了。
接收到欒信的眼神,苗訥莫名有些如坐針氈、坐立難安,熱氣從脖頸一路蔓延到大腦天靈蓋,透過磨煉深厚的臉皮,浮現出點點羞澀緋紅。這樣的害羞已多年不曾有了。
“是學生不好,讓欒師操心了。”
注意到她更改稱呼,欒信唇角弧度上揚。
沈棠不解風情地打斷師生之間的溫情互動:“西南這邊的抵抗已經不足為懼,三月即可掃平全部障礙,希敏往后可有打算?是打算一切照舊,還是入朝幫你老師分憂?”
吏部本就忙得飛起。
西南納入版圖,官員規模至少翻倍。
不敢想屆時吏部考核會有多大工作量,即便吏部四司擴員輪軸轉,那也要忙得腳不沾地,苗訥要是回來,欒信的壓力能大大減少。她的能力一直在野,多少是有些浪費。
不去吏部也可以到沈棠身邊。
主秘密偵緝,輔監察士庶。
苗訥心中大為觸動,為沈棠對自己的重視與認可:“謝過主上厚愛,只是草民仍覺得自身資歷尚淺,入吏部四司不足以服眾,還會讓欒師蒙羞擔上任人唯親的污名……”
欒信這時候出言幫襯。
免得主上誤會苗訥是在推辭。
“臣打算讓希敏先去州郡。”
“這樣也行,希敏預備去何處?”
沈棠給了苗訥選擇權。
這樣的待遇幾乎算得上頂格。
誰入仕不是絞盡腦汁、削尖腦袋?
王室又不是自家的,哪能想去哪去哪兒?
不宜西南。”欒信相信主上比他更清楚其中的原因,“袁撫那邊不是正合適?”
“你說袁撫郡?”
沈棠從腦海將袁撫相關挖了出來。
沒好氣道:“哪有你這么給人當老師的?將希敏調去袁撫那邊不是讓她受罪么?”
她不是不知道欒信的打算。
只是袁撫境內的局勢不太樂觀。
名義上,袁撫郡屬于康國國境管轄,實際上卻是一塊受中部勢力掣肘的飛地。這塊飛地還要追溯到上次滅殺貞國。那時,康國全盤接收貞國國土,靠著一番敲打讓附近勢力畏懼,不敢輕易對剛剛經歷大戰的康國動兵。
隨著時間推移,緊張局勢得到了緩解,民間希望恢復商業往來的訴求呼聲很高,為了保證商道順暢,康國跟中部勢力約定在有爭議的地方,也就是那塊飛地設立過境點。
飛地境內有中部勢力作祟,導致派出去的官吏都無法徹底掌控本地權柄,處處受到掣肘,一連三任都鎩羽而歸。三人沒死在任上屬于運氣好,但不代表暗地里沒暗殺啊。
康國跟中部摩擦越大,暗殺頻率也越多。
目前更是徹底撕破臉了。
袁撫境內受人暗中挑唆發生兩次政變。
這節骨眼將苗訥任命去那里,風險太大。
欒信望向苗訥:“希敏以為如何?”
“固所愿也,不敢請耳。”
沈棠看著這對一唱一和的師生,一下子猜出赴任袁撫是他們早就商量好的:“既然希敏都這么堅持,我也不好再拒絕。只是你要想好,此去若有萬一,便是一去不回!”
“請主上成全!”
沈棠只能答應下來。
苗訥羞澀道:“還有個不情之請。若要安定袁撫就少不了人,只是草民囊中羞澀,這些年無甚積蓄,郡府正常規制俸祿怕是不夠的。主上可否通融,給草民多批一些?”
想要順利上任還得打點。
正常情況肯定不用,但袁撫特殊啊。
沈棠:“……”
她摁了摁太陽穴位置。她昨晚失眠就是因為今年財政開支預算赤字超標,荀貞還火上澆油,呈遞上一份重建西南現有占地的預算。要是全部執行,至少要透支未來五年的盈利。荀貞這廝還將她好不容易盈余攢下的私庫揮霍掉了,她現在是私庫窮國庫更窮。
苗訥這話更是一種暴擊。
沈棠甚至想躺平擺爛。
告訴她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但是,為了一國之主的威信,沈棠只能硬生生將這些血淚咽下肚子:“當然行,離上任還有些時日,你明年開春再去,再挑選一些機靈的跟著,一切都以你安危為上。”
現在離開春也沒多久了。
苗訥道:“草民心中已有人選。”
“哦,是誰?”
“是老師的新學生,師妹項來去。”老師說項招天賦很強,在她上任之前應該能開辟丹府,凝聚文心。苗訥本身是學院正統出身,又有教學經驗,輔導項招完全沒問題。
沈棠面色有點古怪:“你說項招?”
“嗯,師妹答應了的。”
沈棠:“……”
她完全不用擔心苗訥了。
專注心疼心疼錢包。
苗訥不清楚沈棠的財務情況,欒信卻是一清二楚,他現在除了同情再也找不出第二種情緒。但是同情過后,該做什么做什么。臣子也不可能因為主上窮而主動不拿俸祿。
主上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他有家庭要養。
所以,只能是同情了。
沈棠:“……”
公義以為自己讀不懂他的眼神嗎???
三人之中,唯有苗訥最開心
正要感慨近來運勢不錯,但很快她就嘻嘻不出來了,只因帳外突然傳來一封急奏。
現任戚國新國主薨了。
自從被逼困守孤城,城內聲音分成了兩撥,一撥想要識時務者為俊杰,干脆投降,另一撥則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準備死戰到最后一人。最終拍板決定的還是戚國新主。
這位新主本身就不是多有膽魄的人。
他見大勢已去,早就沒了掙扎的心思。
唯一的念頭就是用投降作為籌碼,跟康國這邊換取盡可能多的利益,保證自己后半生的榮華富貴。高國的吳昭德跟沈棠斗爭多年都能有如此結局,沒道理沒來得及得罪她的自己不行。只是這個念頭不能輕易宣揚,因為死斗派已經掌控城內絕大部分的布防。
萬一讓他們知曉,新主性命不保。
一籌莫展之際,消息不知怎么走漏了。
死斗派自然是悲憤交加,仍隱忍不發作,預備試探新主真正態度。一場本該開誠布公的宴席,不知誰突然摔了杯子,誰先拔了劍,誰先動了刀,雙方都覺得是對方干的。
現場殺得人頭亂滾,血流成河。
亂斗之中,新主死了。
城外的康國兵馬在這時攻入城中,該俘虜的俘虜,該勸降的勸降。戚國新主的尸體被運送到沈棠這里,包括他手中還沒拿熱乎的國璽。沈棠一聽就知道有人在里頭搞鬼。
“負責護送的人是誰?”
親衛道:“是崔氏崔熊。”
苗訥聽得脊背發寒,下意識扭頭看老師。
她現在是不是先避一避?
欒信慢吞吞道:“你怕他作甚?”
崔氏在西南還是個角色,但在康國就要低人一等。崔熊有個崔孝外祖怎么了?他的學生還有個吏部尚書老師。吏部是他的地盤,在他卸任調職之前,崔氏也得夾起尾巴。
真要是斗氣來也不虛的。
苗訥訕笑道:“也不是怕。”
就是有點兒心虛。
崔熊已經在帳外等候,苗訥現在出去也會碰個正著,若用言靈隱蔽身形被發現,反而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她抿了抿唇,只能拿出最平靜的表情,強迫自己將心神全放空。
兩個多月不見,崔熊清瘦了兩圈。
臉頰幾乎沒什么肉,肉眼可見得硌手。
崔熊并未注意到欒信身邊的人,他微垂著眼,一如往常那般謙遜有禮。欒信也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崔氏長公子,光從相貌來看還算滿意,儀態無可挑剔,不愧是大家出身。
只是聽聲音有些虛。
當崔熊將那塊國璽呈遞上來,沈棠瞧了一眼分辨真假,揮手將其吸納入丹府,真情實意關心道:“崔郎聲音有恙,可是抱病在身?”
崔熊又行了一禮再回復。
他這不是病,是受了內傷又中毒。
萬幸撿回一條小命,已無大礙。
怎么受傷中毒?
自然就是那場內亂了。
崔熊說起此事的時候還心有余悸,全然像一個無辜被波及的倒霉蛋,要不是運氣好已經喝上熱乎的孟婆湯。欒信在一旁冷眼旁觀,認定崔熊撒謊,至少沒有全部說真話。
為何如此篤定?
崔熊心聲一片安靜。
這是高度戒備的特征之一。
用讀心言靈窺探外人心聲,遇見個高手還會被察覺,顧池的文士之道就沒這顧慮。別看欒信不喜顧池,但他的文士之道用得順手。
崔熊送來戚國國璽,沈棠也不能小氣,先說好話,又安排杏林醫士給他看診。年輕人不能仗著身體好的本錢就瞎來,容易留隱患。
崔熊再一次行禮謝恩。
至于崔熊送來的戚國新主遺體?
他上位就兩個多月,王陵都沒動土呢,不好跟上一任戚國國主擠一個地宮,沈棠更不會出錢給他修建符合身份的陵墓,干脆在附近找一處山清水秀的風水寶地就地安葬。
立個碑,也方便后人拜謁。
因為是采用康國比較流行的薄葬,外人也不能苛責沈棠,崔熊自然不會反駁什么。
當然,這不是崔熊此行的真正目的。
尸體只是捎帶送的,國璽也只是投名狀,真正的目的還是試探沈棠口風——康國的制度跟西南境內截然不同,最明顯一點就是地方稅收,這也關乎著各個本地世家利益。
崔熊其實不想來,但他不得不來。
其他人將崔氏推出來就是當出頭鳥的。
他只是剛起了個頭就被沈棠壓下。
“此事先不提。”
崔熊唇瓣嚅囁兩下,垂首告退。
欒信師生也沒有在營帳久留。
他們出來的時候,卻看到本該離開的青年就站在不遠處,視線越過欒信落在他身后側的苗訥身上。苗訥一看這眼神就意識到不妙。
不是,她一句話都沒說呢。
最后一點兒僥幸心理也在崔熊那句問候中消散:“近來兩月,寶君過得可還好?”
苗訥放棄掙扎。
但她的偽裝是祈中書給的,不至于被人一眼看穿吧?更何況是連口脂顏色都分不清的崔熊:“是誰把我的真實身份告訴了你?”
崔熊看著她輕笑,語調跟往常比多了點苦澀:“三年了,你什么氣味我認得出。”
“你只是叫崔熊,你又不是熊?”
怎么也沒想到是氣味暴露了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