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羊永業左思右想仍舊放心不下。
老夫雖不是什么磊落君子,但也知道一諾千金。不管它是奪舍還是換頭奪身,老夫既然答應項女君護她周全,就不會輕易毀諾。他決定冒險一次,將項招先綁再說。
羅三越聽越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他其實很早就想問公羊永業跟項招是什么關系,這個老東西對項招未免過于上心。
難不成是遺落民間的滄海遺珠后人?
聽著不太像,倒像是這個老東西不正經。
欒信道:先想辦法跟她聯絡。
若她有自己的謀算,強行插手反而壞事。
公羊永業心中不爽卻也只能聽從,岔開話題道:“既如此,老夫明日再來,欒尚書先歇著,老夫給你開一貼凝神補血的湯劑。”
欒信忍不住打了個哈欠,腦袋愈發昏沉,強撐著一點意識:“如此便有勞侯爺。”
公羊永業親自熬好湯藥送來的時候,欒信已經半靠著床榻睡得死沉,羅三這老東西坐在一旁閉目養神,手中握著利器。帳內燭火搖曳,利刃的陰影也隨之搖晃:“欒尚書要是睜眼看到這畫面,沒病也要被你嚇出病了。”
不知道是不是羅三心虛之故,后者對欒信病懨懨的狀態格外上心,堂堂徹侯居然紆尊降貴,主動給對方值夜,實在是稀奇。公羊永業將湯藥放一邊,打去一團武氣,保留住最佳藥效,讓湯藥能維持在最佳的入口溫度。他也找了個角落坐下,準備對付一夜。
羅三道:“小心駛得萬年船。”
萬一這幫人豁出去臉皮搞刺殺呢?
公羊永業道:“哎,打打殺殺的……真沒意思,還不如做夢學醫來得有趣……說起來,康國這邊的杏林醫士對斷指重生頗為擅長,那么是不是也能將頭跟身子連起來?”
他心里還是惦記頭部移植這件事兒。
羅三聞言只是嗤笑:“若能這么做,即便是二十等徹侯也會成為他人的盤中餐。”
二十等徹侯也可能被人圍攻,被車輪戰磨到力竭而亡。對于這種有悖人倫天理的危險東西,不要想著自己能從中獲益什么,先想想自己會不會被盯上,成為身體的貨源。
公羊永業嘀咕:“這般嚴肅作甚?”
他準備入定修煉,好幾次無法進入狀態。
“羅伯特,你能不能收起你的刀子?”
武膽武者對氣息感知非常敏銳,排斥一切能威脅自身的存在,這是刻進骨子里的本能!跟羅三待一個營帳就讓他很不舒服,老東西還握著兵器,這讓公羊永業無法放松。
每次閉眼都有種如芒在背的感覺。
羅三道:“醒著,睜一夜能將你熬死?”
公羊永業:“……”
欒信意識到自己在做夢。
他一睜眼就看到一張熟悉但明顯規矩許多的面孔在眼前放大:“你怎么會在這?”
剛問完,欒信便注意到附近環境大變樣。
他醒來之前,不是在中部盟軍營寨內?
此處房梁雖矮,裝飾簡陋,但明顯不是帳篷,最重要的是眼前這人怎么會在這里?
此人曾與他一起在秋丞帳下效力,又在康國效力幾年,后被吏部工作量弄得心態崩潰,掛印辭官:天下這么大,吾要去看看。
外出鬼混了三年,樂不思蜀。
前不久欒信還給他寫信,讓人回來,人家聽說西南大捷,掐指算了算就已讀不回。
康國干過的都知道,新地盤融合時期是工作量最大的時候,吏部還是把男人女人統統當牛馬使用的地方。俸祿雖高,也要有命花才行啊,跟著這么一個主上很容易折壽。要不是他在外鬼混還不忘暗中體察民情,上報各地官員行事,欒信都要派人去抓他了。
結果——
一睜眼人就在跟前?
欒信的身體難得快了一回,一把扼住對方的手腕,生怕這廝又跑。剛要開口,欒信意識到什么,松開力道,反將對方弄得一頭霧水,不過他沒有忘記自己來的目的是啥。
“今早聽到一個不大好的消息。”
欒信這邊已經想起來怎么回事了。
“如夫人已經……”苗夫人指的是苗淑。所有人都知道她跟主公秋丞的關系,私下以不倫不類的“如夫人”代稱,唯欒信稱其“苗女君”。他知道欒信曾短暫教過苗淑,二人勉強有點兒師生之情,于是得知苗淑之死的第一時間,便過來告訴同僚這一噩耗。
見欒信沒回答,同僚兀自道:“萬幸,沈幼梨沒讓人去折辱她,是鴆酒送走的。”
這倒是超出同僚幾個的預期了。
他們原先以為沈幼梨會將人丟去妓營,或賞賜給哪個立功武將,沒想到人家二話不說直接賜下鴆酒:“聽說是給了選擇,佩劍自刎,一條白綾還是一杯鴆酒,她倒好,選了最痛苦的。長痛不如短痛,自刎還能少受罪。”
欒信道:“主……沈君帳下有女兵。”
同僚不解道:“二者有什么干系?”
“若連她都如此對待女戰俘,她帳下女兵他日被俘,旁人不是更有理由這么做?”
無法限制旁人行為,但能約束自身。
同僚狐疑看著欒信好久:“你轉性了?昨兒還看不上她,怎么今天就替她說話?”
欒信:“……我只是就事論事。”
“你難道是知道主公主母那件事了?”
“哪件?”欒信下意識反問,后想起來,“你是說苗女君尸首被晾天井這件事?”
當年這消息傳出來,舊臣都以為是沈幼梨故意污蔑秋丞,直到親眼看到天井那具尸體才意識到秋丞是真的薄涼,內心有些失望。也有人替秋丞解釋,懷疑是沈幼梨暗中授意威脅。后來被證實這個猜測是假的,沈棠從未這么暗示,純粹是秋丞夫婦膽怯刻薄。
同僚訕訕點頭:“嗯。”
他覺得臉上有些掛不住。
不管怎么說,一夜夫妻百夜恩,苗淑對秋丞也算是盡職盡責了,沒有對不起對方,結果一朝生死連入土為安的待遇都沒有。先不說沈幼梨的態度如何了,她就算真對此有意見,秋丞一個大男人挺身而出將小妾尸體下葬,姓沈的還能派人阻攔出殯隊伍不成?
象征性的安排都沒有。
就這么讓人躺在天井下面。
同僚找欒信之前,有去遠遠看過一眼。
欒信深吸一口氣道:“我去看看。”
同僚壓著不讓他動彈:“你作甚?自己都這副病懨懨的模樣,一昏迷就昏迷了四五日,湯藥都送不進你嘴里,現在好不容易醒來還奔波什么?你不準備要你這條腿了?”
欒信掙扎不得:“我有分寸。”
當年的他在戰后病了很久,纏綿病榻,稍微能下地走路的時候,事情也差不多塵埃落定。苗淑的尸體被一個受她恩惠的武將收殮,入土為安,葬在孝城城外。欒信每年都會派人去修整墳頭,孝城百姓不知道里面埋著誰,再加上孝城搞什么旅游業務,搜集民間謠傳再加上一些藝術加工,搞出一個梁山伯祝英臺模式的旅游景點,搞得欒信無語。
解釋也不好解釋。
苗氏的名聲在隴舞郡太差了。
在孝城好歹還能享受點游客供奉的谷物。
欒信只能暗示孝城這邊別搞太過分,苗淑這個性格要是知道自己被人婚配,也不怕半夜做夢殺過來。最后,孝城這邊縫合了坊市諸多話本,搞了個亦正亦邪的女俠以及她的追求者版本。風月故事可以少,但不能沒有。
老百姓就喜歡這一套啊。
今日入夢在這個點醒來,欒信作為老師也不能繼續躺床上養兵,打發了探病同僚,一瘸一拐尋了過去。只是身體實在不爭氣,耗費許久才到,秋丞聞訊也急忙趕了出來。
“公義!”
聽到這聲稱呼,欒信恍惚許久。
他在現實中沒見到秋丞最后一面。
“見過文彥公……”稱呼剛出口,他就意識到喊錯了,這個時候還應該喊主公,想改口也來不及。秋丞一向是喜歡多想的人,聽到闊別數日就改了的稱呼,他只覺得人走茶涼,心下悲戚,又看到天井中安靜躺著的,浮現尸斑,飄著尸臭的尸體,他住了嘴。
隱隱有些心虛。
他也知道自己行為怯懦薄涼。
空氣中漂浮著尷尬氣氛,欒信聲音虛弱說道:“信聽聞女君曝尸在此,想著生前無法替她做什么,至少讓她死后體面一些。畢竟是被一杯鴆酒毒殺,遺容可怖,想來她也不愿被他人看到,還是要盡早入土為安才是……”
秋丞有些掛不住臉。
想責備欒信多管閑事,想告訴欒信苗淑被鴆殺是沈棠敲打威脅,想說自己其實也沒那么薄情不堪……千言萬語哽在喉嚨,辯解的話還是沒能說出口:“我也正有此意。”
欒信緩和了臉色。
這個時候的他還是立場未定的俘虜,活動范圍不大,身邊也沒什么財物,只能找其他手頭還寬裕的同僚借點錢,買了一口厚實棺材,將苗淑轉入其中。隔日,現實中安葬苗淑的武將私下找來,說是感念苗淑救命之恩,想為對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辦好她的身后事。欒信道:“此行要出城,將軍可是……”
那名武將耷拉著腦袋。
“哎,也不怕先生笑話,末將一家子老小都沒了,如今孤家寡人,哪有人來給末將贖身?末將也不想給姓沈的當牛做馬,還好有一把子力氣,大不了干苦力攢贖身錢。”
欒信想起他后來開的武館,收養的一堆孩子,道:“既如此,此事就麻煩你了。”
他掐指算算時間,文彥公也快自盡了。
現實中的先主自盡已成現實,但夢中的他還活著,哪怕挽救對方沒什么實際意義,但能讓自己心里好受幾分也是好的。欒信也不知這個夢境何時結束,趁著醒來之前,多看看以前的人也好。欒信并未直接去找秋丞,以他對秋丞的了解,此事癥結是在大房。
或者說,大房秋氏送來的那筆贖身銀。
習慣健康雙腿,現在又要拖著殘缺的腿走路,他不是很習慣。循著記憶去找主上所在之處,路上守兵根本沒看到自己。欒信想著是夢境緣故,也沒有生出懷疑。不多時便到窗外,隔著窗漏能看到屋內大大小小擺著許多口箱子,箱子裝著晃瞎眼的金銀珠寶。
“這么多?”
一想到這些都進荀貞口袋,不由發笑。
這么多年,主上不是沒有發橫財,但荀貞活著一日,她的債務就累積一日,一日復一日,永遠看不到盡頭。也就主上還能容忍荀貞,要是其他主公,早就將荀貞踹遠了。
誰讓荀貞比饕餮還可怕?
屋內,沈棠掏掏耳朵:“你說這是秋氏送來的?給色批老菜鳥一家贖身?不是說他將族長大哥往死了得罪?這秋大郎心夠寬。”
欒信一聽到這話便覺得哪里不對勁。
“主公為何覺得這筆贖身銀是救命錢?而不是索命貼?”顧池的聲音還是那般讓欒信不喜歡,“誅心才是殺人不見血的刀,秋大郎不計前嫌,散財救人,作為曾經與兄弟同室操戈、謀害兄弟的秋丞能否接受這份求助?”
欒信撇了撇嘴。
果真是這佞臣在主上耳畔吹風。
他早有心理準備,仍想一腳踹顧池臉上。
“倘若我是色批老菜鳥,應該會羞愧著接受。大不了回去跟秋大郎低頭,日后夾緊尾巴做個富家翁,至少吃穿不愁。不過,以色批老菜鳥的脾性嘛,說不好。他估計會惶恐、憤怒。擔心秋大郎這么做另有圖謀,憤怒兄弟二人處境居然顛倒了個兒,自己居然要淪落到秋大郎施舍才能活命……”
“是啊,人慣會以己度人。”顧池薄唇淺翹,出言譏誚,“自己是怎樣的人,便看誰都覺得像是同類人。秋丞既是虛偽君子,他眼中的親兄長又怎會是坦蕩君子?主公,你有無興趣與池打個賭?我們就賭贖人消息落到秋丞耳中,他會是什么下場?”
“賭贏有什么好處?”
“任由主公決定。”
“好,你說的!”
二人約定在手心寫字,同時亮出。
看到結果,沈棠失望嘆氣。
“唉,賭不成了。”
因為,他們都寫了一個死字。
窗漏外,欒信本就蒼白虛弱的臉一瞬死寂,耳畔幻聽嗡嗡作響,一瞬間感覺天旋地轉,最不敢面對的猜測被親眼證實!他哆嗦著嘴唇,喃喃道:“假的,都是假的……”
欒公義,這只是你的夢。
夢不等于現實。
欒信踉蹌向后,卻忘了自己有一條腿是殘疾的,根本使不上勁兒,他這一下子讓原先岌岌可危的平衡瞬間被打破,幾乎狼狽跌倒在地上,又滾到廊下,沾了一身的泥巴。
細碎尖銳的石子劃破他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