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坪村一個從未出過遠門、識字不全的小姑娘,她去了一趟姚家別院,就知道了山東青州即將成為狀元的薛一凡!”
“她知道了半年后春闈的題目。”
“她死了,死了以后一個小丫鬟交代一個捕快一個仵作,說定個意外吧,一條賤命而已。”
“她死了以后她的未婚夫,調查了她的死因,他在隨記本上寫著他的懷疑,第二年,極少飲酒的他,喝醉后凍死在天寒地凍的夜里。”
“薛一凡很厲害嗎?”葉文初問湯慶玉,曾經參與改卷的官員,“他的策論寫的好嗎?”
沒有人說話,或者說,沒有人敢接話。
湯慶玉周身發寒。
后衙,七八位小廝出了后門,各自去報信……
圣上靜靜躺在床上,聽著門口的聲音,緊接著門被推開,他閉上眼睛,張公公推門進來,小聲道:“圣上,大理寺來傳信,葉把郡主的案子,變成了春闈舞弊案了,這事兒鬧大了。”
“舞弊?”圣上坐起來,“誰?”
張公公道:“她捏造,說是韓國公和湯閣老他們舞弊,奴婢覺得這事兒太大了,就這么突兀的在大理寺由一個女子辦,太不妥當。”
“確實胡鬧!”圣上趿著鞋子往外跑,“朕去看看。”
張公公拿著衣服跟著:“外頭涼,您套件衣服呢。”
剛午睡呢,圣上套好了衣服,頭發來不及梳,帶著內侍和侍衛出宮,直奔大理寺。
他到的時候,韓國公也“剛剛”到。
“圣上駕到!”張公公唱報。
大家一通行禮,圣上扯了一下衣襟,頭發亂糟糟他沒心思管了,急著問葉文初:“朕在午睡,怎么長寧的案子,說著說著就舞弊了!”
姚文山在沈翼對面坐下來,沒什么表情,看著對面的沈翼,在他看來,葉文初做什么就是沈翼做什么!
“回圣上,”葉文初道,“民女也嚇了一跳,這事兒誰看都嚇一跳。”
她解釋了一遍,又給圣上展示那塊墻皮:“但我查過了,小姑娘就尋常小姑娘,字都認不全,她肯定不是神仙,也不會算命。”
“她吧,就是運氣不好,被人搶了未婚夫后,翻墻進去找狐貍精吵嘴,卻不料被動聽到了墻角,被人抓到關在了柴房,她知道她要死了,于是倔強的她,在墻上留下了第二年的春闈題目,和狀元名字。”
“總不能是仙人指路,對吧,湯大人?”
湯慶玉冷冷地道:“不清楚這其中出了什么問題,本官認為,此事不宜繼續往下說,需得停下來慢慢查證。”
有人附和他。
“不勞駕各位大人查了,剛才張大人還說吏部忙得很。”葉文初說完,馬玲提著個包袱出來,打開來里面有很多謄抄的策論答題,還有一些其他的數據統計。
葉文初拿出一份給圣上看:“圣上,這是薛一凡的策論題,您見過的。”
圣上點頭:“朕讀過,不是他寫的?”
“這不清楚,但客觀說,以薛一凡的才學,給半年他應該能寫的出來,民女查過他在家鄉很有名氣。”葉文初道。
圣上譏笑:“半年,雞都能啄出來!”
葉文初道:“這是殿試第二名的考卷,您看看。”
“這是第三名,這是二甲第一,二甲第二!”
葉文初道:“民女正經書讀得不多,但奇怪的是民女一看,就立刻分出了優劣次等,捂著名字,排名一個沒亂。”
“都說文無第一,可是,這第一很明顯,非常好分辨啊!”
袁為民扶著扶手椅,問她:“葉,你的意思是?”
這件事他不知道,他問完葉文初,轉過來看湯慶玉。
“意思是,”葉文初抓著幾分考卷,“意思是,平順十四年的春闈,就是一場過家家,題目半年前就定好了,高中的十三人用半年的時間,攥寫得體加以無數遍精修的答卷,最后入考場走個過場,順利拿到了內定的名次。”
“這是一場大戲,經過了精心的策劃的一場大戲,每個人都有固定的角色,最后給觀眾們表演!”
“而圣上,朝廷百官以及天下人,就是被蒙在鼓勵的看客,一位情真意切,卻沒想到是逢場作戲,真是可笑又可悲。”
“混賬,混賬!”圣上抓起驚堂木摔在桌子上,驚堂木跳起來砸倒了令筒,令牌嘩啦啦倒了,倒在了桌案邊上的姚文山身上。
現場的呼吸都靜止了。
“圣上息怒。”姚文山撿令牌,扶了筒,將令牌插進去放好,他又坐回去,撣了撣沒有的灰。
圣上沒看他,繼續罵道:“朕的江山,朕的朝堂,就是這些人過家家的地方?”
“可惡,可恨,朕若不查不究,朕死了都沒有臉去見列祖列宗。”
圣上發脾氣,沈翼帶頭站起來,施禮告罪。
其他人也都跟著,韓國公也在其中。
“都給朕站著聽!”圣上把韓國公剛撿起來的令牌重新丟在地上,“葉文初你繼續說,說清楚了,說給朕聽說給這些謀亂朕江山的亂臣賊子聽!”
韓國公垂著臉,眼底都是森涼的殺意,但他依舊安靜站著,攏著的手交握在一起,用著勁。
門外,低低的議論聲,像是遠處誰捅破了馬蜂窩,那馬蜂成群結隊往這里來,聲勢之大震顫了耳朵,讓聽到的所有人,都頭皮發麻。
“是,民女繼續說!”葉文初列數據,“怎么證明這是個戲?演練就有演練的痕跡。”
她拿出一張表格,是昨晚她和沈翼連夜統計填的。
“最近十五年五場春試,不提三甲考生。”葉文初道,“狀元、榜眼、探花各五名,二甲前四次每次取七名,第五次取十名,這么多年,我做了個統計。”
“五名狀元,一位被貶斥回家教書一位病故,兩位在翰林院里編書,唯一位在平江府做知府,這位知府就是薛一凡,他是十五年來官途最好的狀元,去年考完,下半年就去平江府了。”
“平江府啊,各位大人誰去過?”
在場的沒有人去過。
“我記得袁閣老當年是探花?”葉文初問她,袁為民點頭,“嗯!”
“您外放了十年,京官八年,然后西北放牛五年回京的?”
袁為民點頭,回京后做“狗”又做了十年。
葉文初問其他官員,雖說放牛的不多,但官途都是起起伏伏,沒有任何一個人,考完就去做知府,誰都是從縣官開始,累死累活的往上爬。
“不只是薛一凡,其他九位考生,除去一位丁憂不在朝,其他人個個都是高官儲備,都在要職歷練。”
“這些人將來都必然是國家棟梁。”葉文初道,“在場的各位大人的接班人啊。”
各位官員神色各異。
葉文初將表格給圣上看,又附贈了一張:“不止這十五年,就是再往前統計十五年,也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
“平順十四年補考這一場的十三人,是歷年歷屆官途最順的!”
“這不合理!”葉文初道,“這就是演練的痕跡,我想只要給出時間徹查,詳查,一定有更多的可以證明的證據。”
“遠在平江府的幸運兒,只要查一查,也肯定是一場大戲。”
“可恨啊,憑什么呢?”
圣上極迅速地看完,揉著眉心,將表格丟出來:“韓國公你也看看吧!”
“是。”姚文山平靜撿起來,安靜地看著。
這是羞辱,長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可韓國公什么都沒有說,誰讓他先沒有察覺,被打到措手不及。
他以為是長寧郡主的事,沒想到繞了一圈,從一個不起眼村姑的死,繞到他這里來。
圣上、沈翼以及葉文初的目的太明顯了,他們就是要措手不及,就是想把他摁著了,掏空他的家底。
好,好的很!
衙堂上,這么多人卻安靜得落針可聞,葉文初的鞋底輕輕擦著地面,她走到門口去,和大家閑聊。
“羨慕嗎?”她問大家。
門內的官員緊張地看著她。
外面有人回她:“羨慕,但不齒!”
“我認識薛一凡,他確實有一點才氣,可沒有想到他的狀元是這么來的。”
“我就說,好端端居然補考一場,沒想到是搭個大戲,真是讓我等開了眼界,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讀書的學子們,很生氣,非常生氣。
“失望,這樣做讓人寒心,我要是讀書人我都不想讀書了,有什么意思,沒后臺讀得再好都考不中。”葉文初搖頭道。
這句話就是點鞭炮的火引,瞬間引爆了門外的所有人。
學子喊不公,百姓也跟著喊不公!
“權貴只手遮天,公理何在?!我等學子寒窗數十載,就是給這些人做跳板的?”
“這世道有什么意思,讀書有什么意思?”
一位學子,將書包里的一本書丟進了公堂,砰一聲,大家都看著那本書,葉文初笑了笑,一腳踩在那本書上,譏諷道:“丟得好!”
“這世上,有人不配讀書,而有人不必讀書!”
她話落,無數本丟進來,丟在葉文初的腳邊。
有人振臂喊道:“我等不必讀書,回家種地放牛。”
“我們等不必讀書,回家種放牛!”
這一聲先是單薄的,繼而壯大,滾動如雪球收囊了越來越多的聲音,那喊聲越來越大,將大理寺的明鏡高懸牌匾,震得抖動,灰塵簌簌落……
“民女走兩道。”葉文初踩著那些書,“湯大人您看看,讀書不如回家放牛好!”
湯慶玉心絞痛。
她慢慢跺著步子,走在書上,裙擺掃過,然后她停在湯慶玉的面前,問他:“湯大人解釋一下,您的臨時提議,怎么就在半年前被張秀瑩聽到了?”
不等湯慶玉回答,她又停在姚文山面前:“國公爺,是您吩咐的嗎?這些人都是您的學生嗎?”
姚文山的視線從他手里的表格上,一點一點抬起來,看向葉文初,兩人對視,他略一掃發現在葉文初背后站著的沈翼,和沈翼對視過后,他又再一次看向葉文初。
“不是!”姚文山否認了,“我不知情。”
葉文初笑了。
“可張秀瑩在您家的別院聽到的題目和狀元。”葉文初追問他。
“誤會吧!”姚文山將表格放在桌案上,對圣上道,“圣上最了解微臣,微臣素來對這些事不參與也不關心。”
“科舉的事,誰在負責?定要徹查到底,決不能姑息縱容。”姚文山道。
“韓國公說查,那肯定要查的,”沈翼接著話,清咳一聲,“圣上,微臣提議,第一,將薛一凡為首的十三名去年考生全部撤職收押,外地的押入京,本地的立刻收押過審。”
“第二,將去年參與出題,監考的所有官員,全部撤職收押!”
“第三,徹查往年這些官員監考的所有考試,以及所有高中的官員,全部停職徹查,追溯至五屆!”
他說完,滿殿嘩然,這動靜太大了,滿朝內外得有一半的官員都被牽連其中。
沈翼卻仿佛在說稀松尋常的話,尊重地問姚文山:“國公覺得這樣做,可妥當?”
姚文山看著沈翼,兩人對視,就在這時圣上拍桌子喊道:“問國公干什么,朕允了。”他一頓吩咐袁為民和舒世文,“交給你二人,必須徹查,一個不能漏,如若做假朕就先斬了你們二人。”
袁為民臉色古怪,有點興奮又有點害怕,他趕緊上前應了。
舒世文腦子都在嗡嗡響,不是查郡主嗎?怎么就舞弊,還半個朝堂?他得虧考學早,不然他也得停職查辦!
張超然嘖了一下,他就說吏部又要忙了。
姚文山收回了視線,對圣上道:“圣上,年底事多,這么大查怕是要生亂子。”
“國公爺,”沈翼含笑道,“朝廷有您坐鎮,怎會生亂子?!”
姚文山道:“瑾王爺長大了,我不在你也可以,甚至比我做得好。”
“還不夠,我還需要成長。”沈翼淺笑道。
姚文山收回了視線。
“這事兒就辛苦袁閣老和舒大人了,我就先走了,”
姚文山要走了。
葉文初喊道:“國公爺,最后一件事勞您指點一二。”
姚文山停下來看著她。
她問道:“張秀瑩是您吩咐人殺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