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莼只覺得萱草園名不副實,她與周翩然進園已經走了一程,卻沒怎么見到萱草,只有些不知名的小花,在青石板路的兩旁,開得正盛。
沒人刻意修剪它們,花與草互相挨擠、堆疊,倒自然形成了一番景色,頗有幾分野趣。
兩人不知走了多久,趙莼體質好些,周翩然卻快支持不住了,好在繞過一片小湖之后,終于看見了寫著“叁仟肆佰陸拾陸號”的院子。
“到了,我們進去吧。”趙莼把她扶起,跌跌撞撞進了里面。
院子不大,卻很荒涼,四周野草肆意橫行,中間一棵近三米高的大樹,枝葉展開在下面形成一處蔭涼,三個灰衣女人在下邊圍坐一桌,見有人進來,都很驚訝。
最右邊的女人看上去最為年長,面上已經生出了笑紋,可見是個和善的,問道:“你們兩個是新入門的弟子?”
見周翩然兩腿發抖,嘴唇干白,知道她是走累了,就起身端了兩個凳子來。
兩人連忙道謝,由趙莼開口答道:“是,我叫趙莼,她叫周翩然,都是今天才進來的。”
女人“哦”一聲,道:“我姓崔,名蘭娥,旁邊的是胡婉之與連婧,你們二人叫師姐就可以了。”
胡婉之尖下巴長眼睛,生得刻薄,連婧圓臉圓眼,頗為討喜,趙莼很快便將名字與容貌對上了號,道:“三位師姐好。”
周翩然喝了幾口崔蘭娥遞過來的溫水,也緩過來,乖巧地喊了師姐。
“這院子里八間房,從右邊起三間是我們住的,左邊起手那間做了庫房不能住人,你倆年紀這么小,也不住遠了,就住我們旁邊,好照應。”
兩人點頭,接受了崔蘭娥的善意,她更高興了,道:“都累了吧,先坐下休息會兒,婉之,你去瞧瞧庫房里還有沒有預備弟子的衣服,給她們一人拿個四套作換洗。”
胡婉之不多話,點點頭便向庫房走,崔蘭娥又對連婧道:“阿婧和我去把那兩件屋子收拾出來,得有幾年沒住人了,肯定全是灰。”
“怎么敢勞煩師姐們!”兩人從凳子上彈起來,忙要阻攔。
連婧笑了兩聲,道:“你們以為我和你崔師姐是拿著掃帚簸箕干活兒的嗎?一個除塵術的事情,用不了多少功夫,你們就安心坐著吧!”她聲音尖細得過分,要不是趙莼知道她并無惡意,差點以為這是在出言諷刺。
待院中只剩下兩人,周翩然才道:“同住的師姐們真是熱情。”
趙莼點頭,算是同意了這一說法。與良善的人同住,總好過跟蛇蝎心腸之輩一起。
如連婧所說,兩間房很快便收拾好了。
她們領著兩人先進了周翩然的屋子,房間里有張拔步床,高低兩個柜子,一套桌凳,還有個擺東西的木架與等身鏡子靠在桌旁,東西不多,房間顯得有些空曠。
崔蘭娥在旁邊打趣道:“現在空罷了,以后住久了你們才知道,這房間小得喲!”
胡婉之這時也抱著堆衣服從門口進來,八套青綠色的短衫配棕色長褲。這顏色,人穿著就像一棵樹,趙莼在心里笑了兩聲。
“怎么我們的和師姐們不一樣?”
連婧露出個“這你也不知道”的神情來,同兩人細細講了分別。
原來十萬預備弟子這個概念是有些水分的,這里邊有一半都是超過五年時間,卻沒離開宗門的弟子。
靈真派也不能白白養著他們,于是便把宗門繁瑣的雜務分出來,讓這些“過期”的弟子來做,每月邊做工邊修煉,就算是僥幸突破練氣后期,也只是變換身份,成為外門執事,只有突破筑基,宗門才會解除對他們的禁錮,可以自行選擇成為長老或是離開宗門。
先前為她們測試靈根的林長老就是這樣一個堪稱傳奇的人物,他一路從雜役爬上來,成功筑基,位至長老。
可幾十年來,真正能做到的也就這么一個,更多的人在無盡的底層掙扎著,難以窺見天光。
三個師姐便是如此,她們中四靈根的連婧最年輕,今年二十歲,修為在練氣中期,只晚了一年便能晉入外門正式弟子,提及此事,她仍有幾分不甘。
至于崔蘭娥與胡婉之,她們一個三十出頭,一個二十二,也都是五靈根,還停留在練氣初期,瞧見同為五靈根的周翩然,多了些憐意。
“沒什么,五年不成我就回家去,我爹娘哥哥們都等著我回去呢!”小姑娘仿佛已經看到等在家門口的親人,眼睛里閃著光。
“你也是個心不大的,還等著回小世界去和家人團聚。”崔蘭娥見多了從其他小世界里來的弟子,起初也念叨想回去,見識了橫云世界充沛的靈氣后,爭著做雜役也不愿再回去了。
“她有家可回自然好,也算有個念想,咱們這些無家可歸的,離開宗門可就什么都沒了。”連婧嘆道,又問趙莼,“你呢,你是三靈根,是咱們這里最有希望成為正式弟子的,你不會也想著回家去吧?”
趙莼擺手:“我娘早亡,家里面兄弟姐妹很多,父親都不一定知道我叫什么。”
“那你和婉之很像了。”
胡婉之生了副兇相,人卻很怯懦,輕聲解釋道:“我娘在生我的時候就走了,家里邊人多,父親也不太在意我。”
怪不得連婧這樣講,兩人身世幾乎是一模一樣。
崔蘭娥又說了些生活上的要緊事,才叮囑兩人先休息一會兒,晚上要去膳房吃飯。
“預備弟子和雜役弟子都是混住在一起的,每個膳堂管一百個院子吃飯,雖然不一定都住滿了人,但不算上你們今年新來的,也有四五百,待會兒我們早些去,免得吃不上熱的。”
她們說是仙門弟子,活得卻不如有權勢的凡人,這里弱肉強食,根本不拿雜役當人看,要搶事做,搶飯吃,趙莼如果不能在五年內突破到中期,以后便也要如此。
她不像周翩然,好或歹,始終有家在身后。
趙莼拿上東西回到自己的屋子,里邊大抵擺設都是相同的。她把領下來的東西鎖進矮柜,又把衣服疊好收進高柜,才躺上床準備閉眼小憩。
待到崔蘭娥來喊,她已經重新養好了精神,給的衣服施過除塵術法,可以直接上身,趙莼便換上新衣服,往鏡子一照。
果真像極了一棵小樹!
三個年長的帶著兩個年紀小的往膳房走,路上遇到其他的雜役,身后多多少少也帶著小姑娘,她們互相交談,對待連婧與崔蘭娥、胡婉之不大相同,得知趙莼生有三靈根后,又是態度大變,眉開眼笑的。
趙莼不大善于交際,只尷尬地微笑,那些人也滿意,說她“天生靈秀”“前途似錦”“得道有望”。
一路到了膳堂,趙莼嘴角都僵了,連婧笑話她是個看上去厲害,內里不中用的,又提點她道:“以后她們說什么你就聽什么,也不必應答不必沖她們笑。”
“不會得罪人嗎?”
“哪能啊,她們只會覺得你真有本事呢!”連婧笑著,手上利落地給兩個新來的小姑娘夾上幾塊大肉,“來,趁熱吃,吃飽了才有力氣修行。”
膳堂就如同趙莼前世的校園食堂一般,只是沒人打菜,來人皆是自取,吃多少要多少,吃不完會扣錢,不過那是雜役的待遇,預備弟子沒這規矩。
趙莼也不能要求大鍋菜多么美味,只量足管飽就行,結果真吃到嘴里,發現濃油赤醬,倒是十分鮮美。
從小世界出發到現在,只喝了些水,還沒吃過飯,她和周翩然早餓得前胸貼后背,三兩口吃完了,聽崔蘭娥囑咐:“別因為餓就一次吃太多下去,現在不覺得,等晚上睡覺才知道腹脹的滋味。”
趙莼懂得這個道理,吃完最后一口便放下筷子,周翩然看看她,又看看三個師姐,最后也乖乖地把筷子放到一旁。
崔蘭娥滿意地點頭,把她們的碗筷都收起來,擺到墻邊的架上:“以后吃完了就放在這里,有人會來收拾的。”
兩人記下來,膳堂一行這就算是圓滿結束了。
回去路上,值守的雜役已經點好了燈,整個萱草園籠罩在安然靜謐的氛圍中,趙莼瞧見不少院子都只有半數房間亮著燈,生了疑問,道:“崔師姐,那些屋子不住人嗎?”
崔蘭娥搖頭,還沒等她說話,連婧那一口尖嗓子就響了:“哪能不住人啊,只是人都跑了!”
“阿婧!”崔蘭娥嗔怪她,又細聲細語地為她們解釋清楚原因。
修真界中能與男人平起平坐的女人終究很少,境界越高,地位便越趨于平等,這是由于生理上速度力量的不足逐漸被補上,女人們不需要依附他人,也能逍遙自在。
但雜役不一樣,練氣期的弟子,除非到了中期,可以囤積靈氣,不然在爭斗中,個人的先天力量大小仍然會起到決定性的作用。而數萬雜役中,又有多少能到中期,這里面又有多少是女人?
境界越低,便越像凡人,相互婚娶組成家庭,這樣的家庭大多以武力更強的男人為主導,萱草園的女人便也隨著家庭的遷移,住到了青竹園。
這已是靈真派外門不成文的規矩,執事們俱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畢竟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旁人難以叱咄。
崔蘭娥知道女子生活艱難,對她們抱有善意。連婧年紀輕,又是雜役中少見的練氣中期,不曾吃過苦,所以沒法與那些女人產生同理心,故而會覺得她們沒骨氣,只會依靠別人。
“其實這并不是阿婧的錯,不知者不罪。你和我們是不一樣的,趙莼,終有一天,你會走出萱草園,甚至到貫天江的另一邊去。
“你也許會像秋長老那樣強大,但即使是那般移山填海的人物,也從不曾真正自在過。
“我們之所以活著,是因為強者懷有忌憚與悲憫之心。”
崔蘭娥這番話,趙莼躺在床上想了很久,她為活著而時時感激,所以處處與人為善,那么自己呢?
她并不甘于強者的施舍,如果世人是因為強者的忌憚與悲憫而活,那她趙莼為什么不能是那個強者?
她無權干涉與指責別人的選擇,她能做的,是時時刻刻警醒自己,不要走上與她們同樣的道路。
她是自己的趙莼,此生只為自己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