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仙人只召來親傳弟子問話,是以這殿內除她以外,亦不過只站了五六個模樣端正,氣度不凡的男女,此刻從師尊口中聽了消息,她們盡皆是一片悲戚神色,而這悲戚之下,又有濃重的擔憂。
正道大小宗門無數,唯十大宗門超然于外,受眾修士景仰,地位尊崇無比。這是因十大宗門擁有仙人,且代代未斷的緣故,仙人們偉力通天,壽元悠長,一口氣傾江海,一臥身倒山河,有此等大修士坐鎮門中,便再無人敢對之不敬。
嵐初派為正道十宗之一,開山祖師飛升后,便由弟子梅令紜接任了掌門。
少年總懷凌云志,梅令紜初掌嵐初派,心中自有一番抱負,彼時昭衍正值中興,光太衍九玄一脈就有仙人十余位,師門同出,萬里河山無不敬服,對此大為欽羨的梅令紜不曾想到,這九仙會成為昭衍由盛轉衰的起始,就像她也沒料過,嵐初會無仙而終一樣。
“昨日,儀兒壽盡坐化于洞府,為師已將她元神送去轉生……至于她那一口天地靈穴,為師心中也已經有了打算。”梅令紜雙目微閉,以手撫額斜在榻上,雖未睜眼,但一干弟子各異的神情,亦未能逃脫她的眼睛。
九仙之亂后,梅令紜深以為戒,再不像先前那般廣納門徒,是以三四萬年內,也便只有四人入門拜了師,但時運不濟,這四人都未能摘取道果,修成源至,中有兩人半道崩殂,連洞天都未能拓出,還有一人游歷在外,亡于修士間的斗法。
高儀是九仙之亂后收的第一位弟子,她修成洞虛期沒多久,梅令紜便把當年祖師飛升后,所遺留下的一口天地靈穴賜了下去,其中期望自不必言表,也能叫高儀明白。只可惜道果終究難成,洞虛修士壽三萬六千載,高儀終還是未能突破,因壽盡坐化而隕。
而高儀之下,便皆是梅令紜近萬年才收入門中的弟子,其內唯有一人在千余年前成就洞天,但離仙人之境還遠遠隔著十萬八千里。
可知高儀的隕落,已是將她最后一絲希望一并帶走。
“師姐她竟……”
這消息昨日才起,眼下并未傳開,是以這些弟子們都是梅令紜開口才曉得,而聽到師尊將要飛升,唯一有可能成仙的師姐也已坐化,眾弟子方明白,師尊對命數的感慨因何而來。
若梅令紜飛升,嵐初派便成了正道十宗內唯一一座,沒有仙人坐鎮的宗門。不出百年,或就會被革出正道十宗之列,憑借仙人威懾而獨占的山門福祉,也會被再無顧忌的其余宗門侵吞分食。
可以說,梅令紜就是撐起嵐初派的天柱,當這柱子折了,天也就塌了。
但絕望之中,又有人心如擂鼓,面上飄起一絲漲紅,那人正努力將這不該有的興奮壓下去,只是梅令紜洞悉萬物,這一星半點的異狀,早已是被其納入眼底。
方才出言呵斥少女的女子,此刻與眾人別無二致,都微微收著下頜,浸在殿內沉重難堪的氣氛中。高儀死后,她便是梅令紜唯一突破洞虛境界的親傳弟子,因開拓洞天不久,身上還沒有一口天地靈穴,而其余弟子當中,又無人能在短時內步入洞虛境界,若無意外,高儀留下的天地靈穴,就該落到她手中了。
梅令紜能想到弟子打的什么主意,一時間,她心中竟有些許釋懷。
天地靈穴乃可傳承之物,上頭的仙人羽化飛升,徹底與此界分離,靈穴對其便再無用處,除此以外,一旦有身懷靈穴的仙人或大能隕落,其洞天內的天地靈穴也會留下。而這些珍貴的靈穴,往往會被交給傳承一系中最優秀的弟子,正如當初的高儀。
梅令紜心道,若再年輕些歲數,若飛升之日來得不是今朝這樣快,她或許真的會順水推舟,將這天地靈穴賜下去……但今時不同往日,看這殿中之人,竟都不像能撐起宗門的模樣,難道要她另尋護道傳人,來為嵐初掌舵?
可又不是誰都有太乙金仙那般的魄力,敢將宗門與親傳弟子俱都交到一道童手中去。雖說第四代掌門陳留真確實是個忠義之輩,但誰能保證,這世上還能有第二個陳留真?
梅令紜輕輕嘆氣,又揚起雙手微微一晃,溫聲道:“事已至此,大抵也沒有扭轉的辦法了,都先退下吧。”
“舉映,”她喚住了為首的女子,目光溫和平靜,又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你成就洞虛也有千余年歲月了,到此境界,實力如何俱看有無靈穴,為師如今尚還能留個百年,你便趁早離了宗到外邊去瞧瞧,看有無天地靈穴出世,可堪取來一用。”
施舉映如遭雷劈一般,頓時身軀僵立,只能煞白著臉拜倒,應了聲“是”。
這日,北地修士忽覺丹田震顫,心神不寧。
有諸多入定修行之人,竟就此醒轉過來,胸中蘊了一大層火氣,正待出門一看。
只見天際走來諸多修士,雖都為外化尊者,但卻不曾進入那三重天內,有許多在空中行走的真嬰、歸合境界的人,忽見外化修士踏步行來,頓時便有些慌神,連忙屏氣凝神向兩邊避讓,又于心中暗道,怎的不向三重天去,非得到此方天地中來,浩浩蕩蕩這么些人,仿佛是要昭告天下一般!
又小心翼翼地抬眼打量,見這些外化修士或束冠挽發,或青絲披散,卻都著了一身黑袍,腰間掛著日月同輝的小令,通身殺氣凜凜,不若尋常之輩。眾修士見那日月同輝的小令,就已曉得是昭衍弟子出行,再看行走時,小令的另一面忽地翻轉過來,其上兩方篆字豁然清晰——
鎮岐!
是鎮岐軍來了!
已經避讓到一旁的人,此刻只恨不得自己沒有出行,怎偏偏撞上了這些煞星們?
好在鎮岐淵弟子對外人毫無理睬之意,只各自奔向一方,很快就如星子綴滿夜幕一般,站立于北地各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