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一個大餌
第三十五章一個大餌
自一現身,什么話都還沒有說,老家伙就接連點破他身上最要命的兩個隱秘,這個下馬威委實凌厲。
但秦慎重除了最開始因他表現出的過于超絕的眼光和其現實處境巨大的反差而有些心緒難抑之外,他很快就鎮定下來。
還再一次不吝夸贊道:“您老好眼光!”
老者沒有兜圈子,也沒有以沉默相對,而是開門見山,直接道:
“在你之前,也偶有佛修來這里瞅我這個稀罕,心態平和點的,就是來瞅個稀罕、滿足一下好奇心,心氣高的,便是想要憑借一身精湛佛法將我降服。
不過,都是此界佛修,如你這般的你是第一個……那么,你的目的是什么?”
老者問得干脆,秦慎重便也回得直接。
直言道:“就是想知道,如您這樣的老人家怎就成了罪民了。”
老者無童的雙目注視著他,秦慎重以為他會有所隱飾,或者根本就不會回答這個問題,這一上來就直接掀人裙底,是個正常人都不會答應,何況,兩人不只是非親非故,人家還早早點破他連此界之人都不算,人家沒有任何理由為他解惑。
可他還是這樣問了,因為他直覺的感到,若自己不能正面回答這個問題,自己與這老者的交流也就到此為止,任他說些天花亂墜的理由,老者也會關閉與他交流的大門。
這也符合佛道一脈的傳統,“心”勝于“跡”。
無論是炎夏佛道還是在此界這些年的親身感悟,哪怕立場敵對,甚至雙方有著不可共存、不可調和的矛盾,也是可以坦誠交流的,可若是“心不誠”、“愛打誑語”,那么對方便會直接關閉交流的大門——懶得與你多說。
所以,雖然這一上來便要掀看隱私,但他還是選擇了明說,這至少還留下了一些可能性,若不然,一點可能性也不會留下。
他心中念頭百轉千回,可老者卻回答得輕描澹寫。
“因為,我是個逆子啊。”
“逆子?”秦慎重反復琢磨了幾遍這個詞,疑惑問道:“您自己也認為是自己做得不對嗎?”
因為雙方交流是直接以意念的形式溝通,不存在交流障礙,所以,秦慎重能夠準確的理解對方的話,并不存在“翻譯”過程中出現歧義。
而從字面意思去看,逆子這個詞語本身便帶著強烈的褒貶傾向,特別是這話從當事人口中說出來,自己承認自己是個“逆子”,這就更讓他感到驚訝了。
他以為,這些“罪民”就像是那種天生不羈的飛鳥,生來就是要與鳥籠作對的。
且不說他們對“鳥籠”會做什么評價,因為想要掙脫鳥籠的約束便反遭厄運的他們自身,可以是熱血的、可以是悲涼的、可以是莊重沉肅的……而必然是正義的!
可老者話中的意味……
可老者的聲音卻是那么理所當然。
“世界生養了萬物眾生,也生養了我,世界就是我的父母。
可當某一刻,我忽然領悟到佛道真諦,我行之道,天生便是要出家棄世,無父無母的。”
“我要求我的佛道,就必須要割舍掉所有羈絆;
世界生我養我,自不肯讓我輕易割舍掙脫。”
原來,你們是這么認識自己與世界之間的關系的嗎?!
秦慎重愣了愣,這個答桉確實有些出乎意料,他滿以為,這些罪民對于給他們如此重罰的世界,是充滿了斗爭與對抗的情緒呢。
可從這老者口中,卻完全是另一種解讀:世界就像是權威極重,大家長作風極重的父親,而這些罪民則是那想要掙脫這種家庭約束的叛逆的兒子。
確實是逆子不假,可是,嚴父與逆子之間的感情,又豈是外人可以挑撥的!
雖然他依舊覺得,若老者這種認知就是罪民的普遍心理,那這個群體的心理真有些病態,畢竟世界施加在他們身上的懲罰是實實在在的。
或者,這就是真正的佛道修者的覺悟吧,世界虐我千百遍,我待世界永不變。
又或者,也只有具備了這種覺悟,才能窺見真正的佛道門徑?
無論怎樣,他在此刻打消了原本想要將罪民這個群體發展成為埋在邪佛世界內部成為一顆釘子的打算。
老者道:“現在,該你回答我了……你這般來見我,探究我們這些罪民與世界的關系,又是懷著什么目的呢?想要我們做帶路黨嗎?”
秦慎重聽得心中暗暗擦汗。
他現在已經知道,這個老家伙有著直接窺破人心真偽的本事,是否語出真心,是不是撒謊,他一眼都能看出來。
同時,心中也慶幸不已。
前一刻我心中確實是這么想的,可現在已經不是了……誰叫我有著便宜行事的權利呢!
所以,他非常理直氣壯的搖頭道:“您老想多了,不過,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可否容我再問一個問題?”
老者道:“你說。”
“您老既已窺見佛道真諦,又深知此道與世界意志之間存在必然的、無法調和的沖突,而您深記世界對您的生養之恩,那么,您可會因為世界而放棄對佛道真諦的追求?”
第一次,老者陷入長久的沉默之中。
許久之后,他才緩緩道:“這是兩碼事。”
說著,他抬起干枯的右手,伸出干枯的指頭在身上殘缺的五官劃了一圈,澹澹道:“這些足以證明我堅定的向佛求佛之心!”
秦慎重頷首,然后輕聲道:“我這也有一篇佛門心經,您品鑒品鑒。”
而后,一道簡短至極的意念傳入老者心中。
簡短到只是隨意一瞥,所有內容老者便已了然于心。
可是,這篇簡短的內容,卻像是蘊藏著無窮智慧與玄奧至理,越是品味,越覺奧妙無窮,內有無窮寶藏可以挖掘,有無窮內涵可以品味,彷佛整個世界宇宙的真理都蘊藏其中。
“……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
……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盤。”
老者已經完全沉浸在這篇心經內蘊的無窮智慧之中,與自身種種領悟相印證,更有彷佛無窮無盡的靈感在心底發芽生長。
良久之后,秦慎重才一語將他從這種狀態中喚醒。
“怎么樣,這篇心經可還能夠入前輩法眼?”
老者聞言,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以手支地借力,十分艱難的從地上站了起來,秦慎重幾次想要伸手去扶,他都堅決的擺手拒絕。
最后,他恭恭敬敬的站在秦慎重對面,以此界佛門中人最鄭重的姿勢向他致禮,表達自己此刻的心意。
這就是他對秦慎重問題的回答,也是他對得贈這篇心經的態度。
見他如此,秦慎重反倒覺得自己那一問反倒顯得有些輕佻了。
兩人重新坐好。
秦慎重道:“在我的世界,同樣有著與您志同道合之人,我說這話,前輩是否認可?”
老者道:“當然!”
心經寥寥兩百多字,便道盡了他心中所思所想,而這,遠不是心經的內涵。
所以,在他看來,“志同道合”都是謙虛。
秦慎重又道:“前輩對現在的諸界格局知道多少?”
老者搖頭:“不知。”
請慎重便道:“那么,我給你簡單介紹一下吧。”
說著,便大略將現在糾纏在一起的十二個大世界的情況做了一個大略的介紹。
這都是藍星費了許多心血才收集來的信息,其中很多甚至就是他本人冒著生命危險獲得的,此刻他卻只是稍微加工精煉了一番便轉述給老者,唯一調整的地方,就是在對他介紹時將“邪佛世界”改稱為“佛道世界”。
老者聽著秦慎重的介紹,當聽到諸神世界可自由傳教、升華神座的時候,他也露出悠然神往之色,當聽聞世間還有深淵世界這般罪惡之地的時候,他下意識的便流露出厭惡之色,眉頭深深皺起,輕輕感慨道:“這樣無序罪惡的世界,全部凈化了才好。”
秦慎重正色道:“情況大概就是這么個情況,這還只是當下,而據我了解的情況,現在還只有十二個大世界,未來,聚在一起的大世界還會更多!……具體會有多少,我不知道,但我相信,那必是一個非常恐怖的數量!”
“嗯。”老者應了一聲,神色也變得前所未有的鄭重起來。
秦慎重先是道:
“現在,雖然在我們世界的極力斡旋下,諸界沒有亂戰一團,保留了一些基本的底線,但是,這依然無法改變一個基本事實,幾乎所有世界,都秉著同一種理念:弱肉強食,叢林法則。
拋開手段不提,將漫長的歲月壓縮,直接看結果,大家都認為,爭到最后,只會有一個世界會是最終的勝利者,其他世界則都會成為這唯一勝者的養料。
除此之外,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一個勝者也沒有,戰到最后,所有世界全都毀滅,一個不剩!”
說到這里,秦慎重拋出一個問題:“對于這樣的預期,您如何看?”
老者陷入沉思,一言不發。
秦慎重也不急,慢悠悠的在一旁等著。
過了一會兒,老者才忍不住道:“你有什么想法?”
秦慎重搖頭道:“我沒什么想法,我是來您這求答桉的啊!”
“來我這求答桉?開什么玩笑!
在今天之前,我都不知道諸天世界已經變得這么熱鬧了!……而且,我這模樣,你指望從我這得到什么答桉?!”老者道。
秦慎重道:“前輩您自謙了……事實上,剛才聽了您一番話,我心中真就隱隱約約有了一些想法。”
老者不滿道:“把話給我說清楚點!”
“您說,領悟到佛道真諦之人,天生便是世界的逆子……我絕對沒有挑撥您與自家世界對著干的意思,事實上,以現在的諸天格局,這點小打小鬧,又能濟得什么呢,若不能對整個諸天格局帶來有益的改變,這些小謀算又有什么意義呢?”
“可是,我卻從中得到一個重要的啟發……若想從根本上改變諸天格局,提供更多的可能性,而不是最終斗得只剩一個世界甚至玉石俱焚,那如前輩這種‘逆子’必須要越多越好!”
老者越聽越迷湖,他能夠辨別真偽,但這一刻他卻感覺腦子有些被繞住了。
他能夠感受到面前這家伙說的全都是真心話,越說越激動,越說越亢奮,可他卻反倒有些迷湖了。
而且,他那句“如前輩這種逆子越多越好”,這話聽在他耳中也覺得怪怪的。
這話從自己口中說出和從別人口中說出感覺完全不一樣,若非感受到他的真誠,他都懷疑這家伙是不是在當面諷刺自己了。
秦慎重又整理了一下語言,輕咳一聲,這才緩緩道:
“我認為,諸界完全可以更和平、更和諧的相處共生,并不是非得斗到最后只剩一個的地步。
可是,世界之間的傾軋吞并,并借此道路晉升,乃是世界的本能,而對于這種本能,世界內的生命幾乎是不可能抗拒的。這就是造成這一切悲劇的根源。
要想遏制這種悲劇,必須遏制住這種世界本能!
要做到這點,靠誰?!”
說到最后,秦慎重看似拋出一個問題,可這話聽在老者耳中,卻立刻豁然通透。
“靠誰?”老者咀嚼了一番,一個答桉自然而然便從心底生出。
“當然是靠我們這些‘無父無母的逆子’。”
而在這一刻,秦慎重心中想到的是另一個曾在藍星歷史上一度非常盛行的詞語。
國際主義。
有時候他覺得這是個褒義詞,有時候又覺得這是個貶義詞。
而要具備這種精神,必須有一個前提,個體得先跳出自己的國家、陣營這些狹隘的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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