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從文也沒想到老板娘坐下后和自己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執著如怨鬼!
她什么意思?
這句話周從文知道出處,也清楚其中隱含的意思。
不過周從文對老板娘有著近乎于無限的畏懼與尊敬,他可不敢像是對鄧明一樣直接開撕、開吵。
“周從文,鄧明,過來坐。”黃老的愛人淡淡說道。
“師娘。”周從文乖巧溫順如兔子,但他的眼睛里卻帶著執著與堅持的光芒。
鄧明雙手虛捧在身前,微微躬身,仿佛從前每次面對老板娘的時候一樣。
黃老的愛人見周從文這般模樣,微笑道,“說一句最能代表禪宗精髓的話,那就是‘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什么意思呢,就是避免兩個極端。”黃老的愛人淡淡說道,“周從文你個混小子心里到底藏了什么鬼,我和老黃聊過很久,都沒猜出來。”
說著,她頓了一下,滿滿殷切期待的看著周從文。
周從文沒說話,也沒有和老板娘對視,而是低下頭。
過了幾秒鐘,黃老的愛人繼續淡淡說道,“一個極端,就是認為一切都是真實的,所有的好東西,都是應該去追求的,追求到的就應該死守,‘執著如怨鬼’這句話出自金剛經,在禪宗的話里,叫做‘住’。”
“你‘住’在這種糾纏之中,你‘住’在自己的欲望之中,當然你的欲望,有可能會用種鮮活的,更正面的形象表現出來,表現成你的理想,你的追求,你的愿景。”
“世界第一是住,你們平時說的治病救人,也是住。”黃老的愛人說的平淡如水,她平時很少和周從文、鄧明他們講這些。
如今黃老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用自己對著世界的認知來開導兩人,尤其是周從文這個“怨鬼”。
“就把它叫做‘住’你陷在里面兒了;另外一個極端是絕對的空無,你陷在白茫茫一片的世界真干凈,你陷在人生無意義里,你陷在所謂的涅槃之中。
剛才說的兩個極端,用另外一種叫法,一個極端叫有執,有沒有的有。
有執,什么都是,有有有、要要要的;另外一個極端叫空執,什么都是——沒意思,沒勁。有執跟空執,都是一種執,都是一種執念。”
“周從文,你的執念是什么?”黃老的愛人說著,忽然深深的看著周從文問了一句。
“老板長命百歲,能多活一段時間。”周從文的思路有些混亂,他茫然回答了一句顛三倒四的話。
“他要是不想呢?”黃老的愛人問道。
“沒人不想。”周從文執擰的說道,“能多活幾年,在現在科技大爆炸的年代,老板能完成很多夢想。”
“說你執著如怨鬼,還真是沒錯。”黃老的愛人平淡如水的說道,“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就是各種境遇,各種追求,都是不應該,往死里較真的,都是應該拿起放下的。
什么叫生其心,雖然各種境、各種態、各種相、都不值得去著相,不值得去執著。”
“就這樣吧。”黃老的愛人最后說道。
“師娘,我不這么認為。”周從文頂著內心深處對老板娘的大恐懼,強項說道。
老板娘就像是高僧一般點化自己,估計老板的淡然也是被老板娘熏陶出來的。
就這樣吧,這四個字簡單而隨心,可卻充滿了大智慧。
“你怎么想。”黃老的愛人認真看著周從文,她沒有強行讓周從文同意,而是詢問著。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這話說的對。盡管花開也是一種空,但這個花開的是真美啊。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知道無常是常,但是這不影響我們內心,來世界花開一場。”
“……”鄧明無語,聽著周從文和老板娘之間打禪機,很是茫然。
“來這世界,花開一場。”周從文道,“可是有能力、有可能讓老板再看看花開花落,云起云散,為什么不呢。明天的花,和今天的花可是不一樣,師娘您說對不對。”
黃老的愛人饒有興致的看著周從文,“周從文,接下來你要說的是不是我如果堅持,也是著了相。”
周從文堅定的點了點頭。
“自己去拿鏡子看看,看你一臉怨鬼的樣子。”老板娘斥道。
“每一次急診搶救的時候,我……我們都是這種樣子。”周從文道,“要是都像您這么想,急診科可以關了。沒什么執著的,急診手術也沒必要做不是。”
“不一樣,你偷換概念。”黃老的愛人笑道,“不過呢,和你爭吵沒什么意義,你好好休息一下,老黃還行,他說他能撐三天。”
“這段時間,你自己想清楚,如果到時候老黃堅持要走,你堅持要做手術,我同意。”
“!!!”鄧明怔住。
“這都是命,誰讓老黃心疼你呢。”黃老的愛人淡淡說道,“都八十六了,還要遭這個罪,你說你呀。”
周從文怔住。
“楚霸王怎么樣,還不是走了。千古風流人物,誰又能長生呢?”
“該走就走,不貪戀,不沉溺,挺好。”
老人家說完,站起身。
“鄧明。”
“師娘。”
“給我找個地兒我歇歇。”
“好。”
鄧明攙扶著老人家走出辦公室,回頭深深的看了周從文一眼。
他的目光中,有著千言萬語。
周從文怔怔的看著桌面,他沒起身相送,而是回想著老板娘說自己的那句話——執著如怨鬼。
上一世自己就是這個鬼模樣,心中有執念,所以才陰差陽錯重活一回,卻被老人家一眼看穿。
怨鬼么?周從文想到這個詞,有些茫然。
他怔了很久,才晃晃蕩蕩回到值班室。
對著鏡子照了幾眼,周從文看見自己的臉,忽然覺得有些陌生。
這就是怨鬼?
難道真應該像是老人家說的那樣,就這樣吧。
老板要是再年輕三十……不,二十歲;不!年輕十歲,估計沒人會拒絕手術。
可是他畢竟八十六了,真的有必要么?
周從文心里的執念已經漸漸的松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