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于謙嘆了口氣,語氣頗為無奈。
陛下嚴刑峻法,于謙并不反對,任何一個時代,任何時候,變法,就沒有不流血的,這一點,于謙當然知道。
商鞅變法,最后作法自斃,王莽改制,天下大亂,王安石革新,一地雞毛。
如何才能變法成功,對于于謙而言,陛下的這種嚴刑峻法的態度,是有利于變法的推動的。
但是對待百姓也嚴刑峻法,在于謙看來,反而是不利于新政推行的。
于謙俯首說道:“這天下百姓皆是陛下的臣工萬民,陛下乃天子至尊,更禮以教百姓。”
“應以德為本、以仁為恩、以義為理、以禮為行、以樂為和;以法為分,以名為表、以參為驗、以稽為決,是故內圣外王之道,反之則暗而不明,郁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
于謙這話并不是儒家經典,而是脫胎于《莊子·天下篇》。
講的核心理念,就是內圣外王的道理。
對內要以德行為根本、用仁善布施恩惠、用禮義來規范行為、用音樂來調理性情、用法規區分事理、遵從大義確立標準、反復比較獲得驗證、憑借調查作出決策,才是內圣外王之道。
反其道而行之,就亂套了。
翻譯翻譯就是,朝堂,不是打打殺殺。
德、仁、義、禮、樂、法、名、參、稽,才是帝王之道。
這和陳循的道理頗為相似,但大相徑庭。
陳循只講仁義禮智孝,卻從來不講德法名參稽。
朱祁鈺卻搖頭說道:“道理都是好道理。”
“可是于少保,這富農現在還在觀望,稍有鼓動必然破壞方興未艾的農莊法,介時,有如何是好呢?”
“成事不足,但敗事卻是處處有余。”
“那于少保看,這些富農會如何呢?”朱祁鈺反問了一句。
于謙俯首說道:“其實也簡單,他們有地,但是無人,只要朝廷朝綱不亂,自然無礙。”
“陛下所慮,其實陛下已經有答案了。”
“陛下在城里做的就很好,抓丐籍,抓盜寇,這就斷了縉紳勢要之家的手。若是陛下的官邸營建好了,就斷了他們的腳。”
“勢要之家,無法操持富戶,這些富戶又如何敢擅動呢?”
“最后富戶就會發現,還是得加入農莊。”
“正如陛下之前說的那樣,縉紳們離開了百姓是活不了的,但是百姓離開了縉紳,反而會活的更好。”
“最近各村寨里正們,都帶著農戶們,開墾荒田,就是缺少牲畜,若是能夠每一里,都有一頭牛,那開墾的就極快了,要是有兩頭…”
于謙卻是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若是每一里有兩頭牛,那城里的這些老爺們,人人都有牛肉吃了。
朱祁鈺想了想點了點頭說道:“但愿如此。”
“報!報!報!捷報!”一個錦衣衛舉著一個鏢旗手里拿著紅色的軍報,跑進了講武堂的主樓里。
“宣府大捷!阿噶多爾濟率韃靼人未曾接戰,倉皇逃竄。”
“賈家營斬首一千一百人,俘三千九百三十二人,抓敵酋額爾勒克!”
“萬全都司斬首兩千兩百二十三,楊信、楊信、高遠率衛軍追殺三十余里,斬首不計,也先倉皇而逃!”
“大明,大獲全勝!”
朱祁鈺看著自己手中的棋盤,他這個臭棋簍子,都能把于謙逼到龜縮到宣府城內,他帶領的瓦剌,落下了一個飽掠而歸的結果。
結果也先卻是…被打的丟盔棄甲。
難不成也先比朱祁鈺下棋還要臭?
于謙看完了軍報,卻將自己的堪輿棋盤上的旗子,全數拔掉,頗為興奮的說道:“阿噶多爾濟逃跑,導致了瓦剌人無法刺探我軍主力,不得不派出了和碩特部,試探賈家營。”
“這也先,差一點,只要再往前走半天,他就會被楊洪和楊信,從懷來和萬全方向,全面包圍。”
“到那時,也先插翅難逃!”
“也先進攻萬全。”于謙又拿了一個小旗插在了萬全城下,無不感慨的說道:“萬全城下,損兵折將,瓦剌人,狼奔豕突!”
“好,好一場大勝!昌平侯楊王,真乃是,用兵如神!”
于謙的神色頗為興奮,楊洪實在是太老練了,這一戰,實乃邊鎮大勝!
“陛下,棋盤兵推,也只是兵推,這戰場士氣錯綜復雜,比如阿噶多爾濟,疫病一起,立刻就跑了。”
“也先見煙塵如云,以為中伏,撤退轉進其疾如風啊,還是跑得太快了,否則一戰打的瓦剌人,三年不得動彈!”
于謙也是蠻遺憾的,圍三缺一已經形成,就等著扎口袋,結果也先居然靠著自己的戰爭嗅覺,聞到了危險的氣味兒。
“這打了一天,就打完了?”朱祁鈺撓了撓頭,這期待了五個月,就這一天就…大獲全勝了?
于謙卻是搖頭俯首說道:“瓦剌狡猾,遇敵不敵立刻潰逃,這也是他們的生存之道。”
“他們也跑習慣了。”
于謙十分隱晦的提到了過往戰果不豐。
他沒有對太宗文皇帝不敬的意思,但是太宗皇帝五次北伐,戰果其實并不多,這才是大明對草原部落的常態。
大明京營到了,草原人望風而逃,千里之內無馬鳴。
于謙繼續說道:“陛下,這一仗,豈止是打了一天,是整整打了五個月啊。”
“自陛下定策以來,京營發動以山石為敵,開山修橋鋪路,征調民夫運糧軍備,而懷來、順圣川、賈家營、萬全都司、宣府,皆是人人出力,加固城墻、組織百姓。”
“這以一件件,無不是在起大勢,有大勢可以為天下正!天下,大勢之所趨,非人力之所能移也!”
“非一日之勝,乃數月辛勞。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此戰之勝,絕非一日之功。”
于謙的意思很明確,戰爭發展到今天這個階段,已經不單純是純粹的軍事行動,更是一次政治行動。
朱祁鈺站起身來,點了點頭,于謙說的有道理,這不僅僅是軍事勝利,同樣是政治勝利。
“瓦剌人狼奔豕突,膽氣已喪,再接戰,則畏縮不前,士氣不足,他三年之內,敢再度南下的幾率小之又小。”朱祁鈺用力的吐了口濁氣。
“他們可以獲得短暫的勝利,但是勝利終歸是屬于大明的!”
“瓦剌人要與我大明爭國運,這爭來爭去,天命依舊在我大明!”
朱祁鈺的這個皇位,在削掉了太上皇帝號后,雖然禮部尚書胡濙反復找補,但說到底,還是篡來的。
但只要他一直獲勝,就沒有人可以審判他,勝利者是不受譴責的,這是一般的公理。
只要不斷的獲得一個接一個的勝利,那朱祁鈺這個皇位,就像當年朱棣的皇位一般穩固。
當然,朱祁鈺在剝皮揎草這件事上,則是繼承了當年的太祖高皇帝。
總體來說,他的所作所為,的確是繼承了列祖列宗的意志。
宣府勝了,國運之爭,大明贏了。
那另外一件事,也可以辦了。
“于少保給太后賀禮準備點什么?”朱祁鈺笑著問道,既然宣府之戰如此迅速的獲勝了,他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朱祁鈺為何不住皇宮?
除了風水上對生育率的影響之外,他不能向也先一樣,跑去別人的主場作戰,尤其是在自己不夠強大的時候。
瓦剌人這次一頭扎進了楊洪的口袋里,因為宣府是楊洪的主場。
朱祁鈺愣頭青一樣沖進皇宮里,那不是跑到太后的主場去撒野?
于謙并沒有準備什么禮物,搖頭說道:“兩袖清風。”
于謙不會送禮,也沒送過禮,正統年間,他一次萬壽禮都沒送過。
當年王振活著的時候,他不送,現在王振都死了,朱祁鎮也北狩了,他更不會送了。
于謙就這性子,朱祁鈺也是知道,他笑著說道:“于少保,就不好奇,朕準備了什么嗎?”
他自然是讓興安精心準備了一番,這禮除了宣府大捷以外,還有一件妙物。
于謙眉頭緊皺,思索了一番搖頭說道:“家無余財,也送不出什么禮物來。”
“興安,從內承運庫隨便取一件,反正最后還是要送回內承運庫的。”朱祁鈺回頭對興安說了一聲,笑著說道:“走,入宮給太后祝壽去!”
這段時間,朝臣們都準備了賀禮,但是陛下一直沒動靜,所有人也都沒動靜。
經過上次削太上皇帝號的事以后,朝臣們多少琢磨明白了。
陛下動,要小心被釣魚,陛下不動,那更要小心被當雞給宰了!
總體來說,陛下的所有政令都可以批評,但是要將四大要素,現象、問題、原因、方案,只有這四大要素齊全,陛下還是會認真看,并且召朝臣奏對問策。
過去那種混淆是非,渾水摸魚的好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朱祁鈺秉承了釣魚佬的優良傳統,再次空軍,打的窩兒,也白打了。
朱祁鈺要入宮送禮的事兒,立刻就在六部衙門傳開了,大家都等著陛下進了午門之后,才從各衙門走出來,手里拿著準備好的禮物。
太后賀禮,是孝道,這是必然要敬送的。
但是送什么,很有學問,像往年那樣送金銀財寶肯定不行了。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陛下節儉修德,朝臣們要是再拿錢去宮里,那就是與陛下唱反調!
所以,就會出現一些字畫之類的寶物,這些東西,無價無市,最容易送禮。
比如陳循大學士就搞了副字畫,這字畫,放在江南值三千兩,可是放在皇宮里,就不是那么的真貴了。
朱祁鈺自然知道了朝臣們都在等他送禮,他一動,大家都跟著動了。
朱祁鈺來到了慈寧宮門前,頗為感慨,上次來,還是登基前,來了一趟。
“皇帝陛下駕到!為慈寧宮為皇太后賀壽!”興安高聲喊了一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