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賓言是第一個讓天子緹騎,帶著面甲說話的人。
天子緹騎在山東抓捕山東布政司左布政使萬觀、左參議劉渙、右參議趙全等一眾十一人,押解歸京之前,對李賓言說了一聲「珍重」。(237章)
這是天子緹騎至今,除了盧忠外,唯一一次開口對外臣說話。
所以,為什么陛下的新政,就是在山東推行的最慢,陛下心里擰著個解不開的疙瘩。
能讓天子緹騎對朝臣開口說話,那是何等的兇險的地步?
朱祁鈺對李賓言這個憨直的臣子是很看重的,否則也不會每次李賓言回京,朱祁鈺都會親自接見,而且還聊點家常瑣事,以示懷恩。
李賓言求內求外,都跟別人沒什么關系,他把自己安頓好了,所以他是仁者,仁者無敵。
唐興笑著說道:“既然如此,這破衙門坐一天,我都難受,借我三十條船,我去搗毀舟山倭寇!”
“這是大明的家門口,從國初就在這里盤踞,不把他們滅了,我心難安啊!都是軍功章啊!”
唐興是一個富有冒險精神的人,他閑不住,要是能閑得住,在京師做他的外戚不好嗎?
他看著那些倭寇的腦袋,就流口水!
李賓言笑著說道:“三十條船好說,舟山倭寇萬余人,其中倭寇不到數百,你準備怎么辦?”
唐興不以為意的說道:“萬余人?再等幾個月他們散出去了,就難辦了。”
“現在一網打盡就是,你籌措下船只,等我的消息。”
李賓言無奈點頭。
倭寇,一直是大明的水患,而且這倭寇說是倭人,他的確有倭人,但是其實管事兒的都是大明人。
這一點上,李賓言和唐興都是心知肚明,如何剿匪,對于唐興而言,并不是什么難事。
唐興最遠一次跑到了濟州島呆了二十多天,對于倭寇那些本事,他知道的門清兒。
而此時真正的倭寇,正在和楊善激烈的對噴之中。
天津四夷館,是大明為了防止四方來使刺探朝中詳實,專門設立的,所有的使者都在此匯集,若非召見,不可入京。
細川勝元憤怒的說道:“我們帶來了那么多的倭刀、硫磺和銅料,就給我們三萬銀還要折為寶鈔?”
“這就是天朝上國對遠來之客的待遇嗎?和談禮儀之邦!”
細川勝元出離的憤怒了,數萬把倭刀,四十萬斤的硫磺,五十萬斤左右的銅料,帶回去一堆廢紙,他回去怎么向倭國上下交待?
五十萬斤銅料,按照百斤三兩銀子的價格,就是一萬五千銀幣!
這是七百萬銅錢啊!
他們需要大明的銅錢,那是室町幕府控制手下守護大名最重要的東西!
楊善情緒十分穩定的說道:“那這樣,你們交了永樂年間的勘合,把貨物再搬上船,帶回去吧。”
“遠來之客?你們是客人嗎?客人會在主人家里,搶劫主人家的財物,還差點打殺大明官吏嗎?”
“明日交出勘合符,后日離開天津四夷館吧,日后也別來了。”
楊善這話一出,細川勝元臉色大變,這要是沒了勘合符,回去之后,他還不被介錯人砍掉腦袋?
楊善四平八穩的說道:“如果不肯交還勘合符也沒事,大明不認,只不過多一道手續罷了,也不礙事。”
楊善這話就完全是嚇唬細川勝元了,他一個鴻臚寺卿還是不能直接廢掉勘合符的,要廢也是陛下去廢,畢竟是太祖高皇帝就給出去的勘合符了。
但是他楊善知道,細川勝元不知道。
組織大了,各方利益就像是九頭蛇一般,但是這種錯綜復雜的關系,哪里是細川勝元能理解的?
楊善就是欺負細川勝元不懂這種事。
日野富子帶著帷帽,拉住了要發怒的細川勝元,滿是笑意,軟聲細語的說道:“楊上卿勿怒,我們作為日本國使者,是不是可以朝見一下陛下?”
“日本國蠻荒之地,臣民不懂教化,所以沖撞了大明天朝上國,犯案之人,悉數交于了大明,要殺要剮,任由大明處置。”
楊善不懂聲色的說道:“嗯,陛下把他們剮了。”
細川勝元猛地站了起來,他已經憤怒了!
他還以為查不完,頂多就是斬首示眾,以彰顯天朝之威,但是大明居然把他們剮了!
“未曾殺人,何故要剮?”細川勝元憤怒至極的喊道。
楊善給自己倒了杯新茶,平靜的說道:“剮就是剮了,你待如何?”
“你!”細川勝元氣急敗壞,但是卻又無可奈何。
能怎么樣呢?
楊善喝了口茶繼續說道:“挑明了說,不就是想試探下大明的態度嗎?這就是大明的態度,還不清楚嗎?”
日野富子趕忙拉住了細川勝元,她低聲說道:“楊上卿,這事還有商量的余地嗎?我們可以用女子,贖回我們的武士嗎?”
這個案子,涉案這一共有五名武士,搶劫一人,毆打大明官吏的共有五人。
楊善將頭撇到了一旁,吐了口氣濁氣,告訴自己不要生氣。
“不行。”楊善十分確定的說道。
楊善喝完了最后一口茶說道:“我給了你們一盞茶的時間,看來是沒什么好談的了。”
“明日我來取勘合符,后日便回吧。”
楊善也懶得跟他們廢話,脫古和韃靼人的小王子也在四夷館就學,楊善也很忙,見完這個見那個,一盞茶的時間已經很長了。
楊善還沒走到門口的時候,日野富子頹然的說道:“我們答應了,無論是寶鈔,還是那些武士,我們能夠入京朝見陛下嗎?”
“嗯。”楊善腳步沒停頓,點頭說道:“自然有人通知你們。”
楊善離去。
日野富子的語氣立刻變得兇狠了起來,她厲聲說道:“細川君,為何如此驕躁!我們本就理虧,你還談及那幾個武士作甚!”
細川勝元坐下憤憤不平的說道:“大明無水師,又有何懼?”
日野富子顯然有些焦躁,閉上了眼,訓斥道:“我們到密州市舶司的時候,大君正在平定叛亂,密州水師、月港水師,共有四百石戰座艦十余艘,在圍困南京罷了,你沒看到,就是沒有嗎?”
“我們那么多度種的女子,大明人人知道,陛下正在恢復水師,你糊涂了嗎?大明天朝上國,恢復水師需要很久嗎?”
倭國使者一共兩人,但是倭國貢舶有近千人,除了三百人的武士,其余皆是女子。
日野富子這番話,透露出一個重要的信息,這些女子,名曰度種,其實是在大明打探消息。
細川勝元依舊有些不滿,低聲說道:“誰知道是不是他們在騙人,只有打過了才知道!”
“細川君!”日野富子已經生氣了。
細川勝元兩手一攤,看著日野富子問道:“那你說怎么辦!”
日野家世代和室町幕府通婚,日野家是主人是上,細川氏是三管領之一,是下。
等級森嚴的倭國,細川勝元已經頂嘴好幾句了,若是再頂嘴,那就要挨打了,嚴重點就該介錯了。
日野富子搖頭說道:“男人只懂得打打殺殺,卻不知道一滴蜂蜜,比一百斤鐵,可以捉到更多的蒼蠅。”
“只要能夠覲見陛下,那就好說了。”
細川勝元驚駭的說道:“不是,你已經與大將軍有婚約了!”
征夷大將軍,就是幕府的頭兒,細川勝元說的自然是八世將軍足利義政。
日野富子輕聲笑道:“你們這些男人,有婚約在身,豈不是更好?”
“且看我便是。”
次日細川勝元和日野富子,就乘坐車駕,前往了大明京師。
他們走到了通州時候,已經日暮,休息了一日之后,清晨時分和其他的使臣來到了朝陽門,卻未曾被準許入朝陽門,而是到了德勝門。
天明節南衙大閱,北衙未曾大閱。
天明節的時候,監國的襄王說什么也不肯大閱,無論誰攛掇,朱瞻墡都以陛下不在京師為由,悉數從簡。
這必然是要補的。
朱祁鈺一直等到了石亨帶著四武團營歸京之后,才開始準備大閱之事。
除了大閱,還有授勛放賞。
其實去年十月份平叛之后,這份恩賞名單已經下來了,但是戰事未靖,朱祁鈺一直沒放賞。
現在大軍回京,朱祁鈺終于來到了德勝門放賞。
南衙平叛乃是內戰,功不足以封公。
無論是陳懋、石亨還是于謙,都不進公爵,但是有功賞牌,有賞金,這是必不可少的。
這一次朱祁鈺放出了近三百萬銀幣的恩賞。
平叛大軍幾乎人人有份。
朱祁鈺坐在德勝門外的城樓上,身邊是朱見濟,再往旁邊是孫太后。
朱祁鈺沒有對孫太后出手,孫太后也從不過問南下平叛之事,這也算是默契。
庶孽皇帝是把她的親族剮了還是殺了,她不問,但不是不知道。
她的父親孫忠,并不蠢笨,在陛下皇位愈加穩固之后,孫忠就升起了做買賣,做富貴人家的心思。
連船都找人打聽了,有二桅舶二十條,有三桅船兩條。
孫忠那時候已經確信了,陛下會放開三桅船的限制。
會昌伯是太后親族,只要他們不犯大明律,不給陛下找麻煩,他在市舶司說要勘合符,陛下看在孫太后的面子上,一定會給。
孫忠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他甚至連孔府的那些買賣都不參與。
但是,孫忠的兒子孫繼宗,強行把會昌伯府拉進了深淵。
自作孽不可以活。
孫太后其實特別特別的怕,怕陛下盛怒之下,把稽王府上下一起殺了。
理由非常的充分,會昌伯謀反。
左右不過是胡濙扯一塊遮羞布罷了,這事何其的簡單?
前有漢王府上下俱滅,胡濙當年是怎么圓的,今天就怎么圓就是了,很難嗎?
到時候,她被那些宮人勒死,然后一句暴疾而亡,誰會在意她這個失去了一切的太后呢?
但是今天,皇帝在德勝門外大閱,稽王府在左邊,甚至比趙王等人的座次還要靠前。
這讓孫太后有些驚訝,難道這個皇帝,真的是一片公心嗎?
“開始吧。”朱祁鈺對著右邊的于謙,滿是笑意的說道。
悠揚的號角聲和鼓聲陣陣擂起。
這次大閱,四勇團營共計三萬三千余人,馬軍近萬,火炮近三百門。
第一陣是騎兵沖擊。
五千人對五千人的騎兵陣,并未曾馬上出現在了天邊,這是一次實戰性質的演練。
在悠揚的號角聲開始之后,首先出現的是無數的斥候。
在所有人都疑惑的時候,騎兵陣出現在了天邊,在距離七八里之后,彼此雙方終于發現了彼此。
德勝門外,在短短幾刻之后,兩軍相交,互相沖鋒,蹄跡交錯,幾于挺刃相尋。
馬蹄聲陣陣,揚起了漫天的煙塵,但是并不能阻礙觀禮之人判斷形式。
按照閱兵導演部,也就是朱祁鈺本人的安排下,應該是第一營武奮營敗北,第二營武耀營的地形更加有利。
但是第二營武耀營的斥候回報速度慢了一分,第二營的先鋒被第一營的馬軍無傷吃下,隨后第二營被第一營團團包圍。
最后朱祁鈺判定,第一營武奮營獲勝。
導演部讓第二營勝,但是第二營棋差一招,第一營總不能不勝吧。
武奮營都指揮,撫寧伯朱謙之子朱永,騎著戰馬得勝而歸。
他翻身下馬大聲喊道:“武奮營得勝而來!”
朱祁鈺點頭大聲說道:“明軍威武,賞!”
石亨扛著一桿冠軍旗,插在了朱永面前,振聲說道:“授旗!”
朱祁鈺的軍隊大比的冠軍旗,第一次拿了出來。
五萬金賞金,如果分攤到五千名軍卒身上,每人不過十個銀幣,如果分到武奮營全營,不過沒人兩枚半的銀幣罷了。
但是那桿冠軍旗,落到了武奮營的身上。
朱永翻身上馬,拔下了冠軍旗,扛在了肩上,臉上的興奮已經不足言表了,他聲嘶力竭的高聲喊道:“陛下威武!”
第一營武奮營全營聲震云霄的喊道:“陛下威武!”
這是第一次軍隊大比,朱祁鈺并沒有搞得太復雜,按照軍功,四武團營的第一營武奮營和第二營武耀營出戰。
武奮營實力強于武耀營,所以導演部的導演朱祁鈺,安排武奮營敗北,但是武奮營依舊是技高一籌。
冠軍旗,實至名歸。
第二營武耀營的都指揮趙玫,來到了德勝門下,翻身下馬,面色有些苦楚的說道:“末將有罪。”
的確導演部大導演皇帝陛下,都讓他們獲勝了,結果還是輸給了第一營武奮營。
朱祁鈺卻不認為趙玫有罪,戰場不都這樣嗎?勝負在一瞬之間,他笑著說道:“雖敗猶榮,敗不餒,下次贏回來就是。”
“明軍威武,賞!”
石亨將亞軍旗插在了低聲,振聲說道:“授旗!”
亞軍旗,就只有一萬金的賞賜了,分到每個人的頭上就半枚銀幣,但也是額外的恩賞了。
但是這單純是賞賜的事兒嗎!
趙玫有些委屈,他扛著亞軍旗,大聲的喊道:“陛下威武!”
第二營武耀營的震天喊聲中,透著濃郁的不甘,這種不甘,連朱祁鈺都真切的感受到了。
朱永甩了甩冠軍旗,仰著頭,看著趙玫洋洋得意。
軍隊是最容易頂牛的地方,正如朱祁鈺所說,這次敗了,下次再贏過來就是。
但是在下一次之前,武耀營要事事都低武奮營一頭了。這種滋味,何其的難受!
“聽說石亨非常忌憚這個朱永。”朱祁鈺歪著頭低聲詢問道。
于謙低聲回答道:“朱永甚悍勇,不弱于石總兵了。”
“大明軍后繼有人,好,很好,非常好!”朱祁鈺連連點頭。
德勝門下觀禮臺上的日野富子,緊緊的咬著嘴唇,透過帷帽看著遠處的煙塵陣陣。
若是有人看到唯帽子下的日野富子,就會看到她的臉色漲紅,神情迷離的癡癡的看著德勝門上的大明皇帝陛下。
明軍威武,陛下更是威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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