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噶多爾濟頹然的坐在了座位上,悶悶不樂的喝著茶水。
氣氛顯得格外沉悶,現在是生死抉擇的問題,誰去殺女真使者。
烏格齊看著老二這番模樣,也只能搖頭。
“女真使者必須要殺,老二你來動手。”脫脫不花敲了敲桌子,提醒阿噶多爾濟,女真使者是他招來的,這件事就得阿噶多爾濟負責。
阿噶多爾濟更是萎靡了幾分說道:“我不去,要去你們去吧。”
阿噶多爾濟的妻子是女真人,阿噶多爾濟還有一個安達是女真人,他實在是有點下不去手。
滿都魯想了想說道:“我來吧,二哥,你權且當什么都不知道。”
阿噶多爾濟悶聲說道:“草原人不殺客人,這是我們的規矩,你們可是忘記了塔塔爾人的教訓了嗎?”
塔塔爾人,草原之恥。
當年成吉思汗所在的乞顏部和塔塔爾部有世仇,塔塔爾部的首領札領不和,在宴請成吉思汗的父親時,下毒殺死成吉思汗的父親。
后來塔塔爾人被成吉思汗報復,塔塔爾部被大屠。
自此草原上,就誕生了塔塔爾的奶茶不能喝的諺語。
阿噶多爾濟提醒自己的親人,他們這么做,會把韃靼部變成另外一個塔塔爾人部族。。
這是恥辱。
“我們的部族需要留在漠南,留在水草豐茂的草原,就只能如此。還是我來吧。”烏格齊思前想后,決定還是他來動手的好。
他老了,等到做完這件事,親自前往女真道歉,然后被女真人同等殺死,這段因果便算了結了。
“父親!”阿噶多爾濟咬牙切齒的看著已經年邁的烏格齊,他現在恨不得帶著人把賀章一行人給剁成肉泥,然后沖破燕山防線,把坐在奉天殿的皇帝,殺死在奉天殿上。
但是他做不到后面的事,前面的事兒便不能做。
脫脫不花、阿噶多爾濟、滿都魯都是烏格齊的養子,他們從來不叫烏格齊父親,阿噶多爾濟這是真急眼了。
烏格齊裹了裹身上的大氅,眼神看著北方幽幽的說道:“漠北的草原的冬天比以前提前了一個月,七月份草原就會變成枯黃,八月份就會飄雪,九月份牲畜就開始陸陸續續凍死。”
“本來一月份的春天,已經慢慢的推遲到了三月份,孩子、老人、女人,甚至比車輪還高的男子,也會慢慢餓死。”
“陛下是個狠心的人。”
“若非這些天災,陛下會把他的政策一直持續下去,因為陛下知道,打狗不能把狗逼到了墻角,否則狗急了會咬人。”
“趁著陛下還肯給塊骨頭的時候,趁早蹲下來搖尾乞憐吧。”
風呼呼的吹過了整個大帳之內,凜冽的寒風提醒著諸人,草原的日子一日不如一日,春天一天比一天來得晚,冬天一天比一天早,若是放棄了漠南,韃靼有何去何從呢?
西進?
瓦剌人已經在西進了。
“如果我們聯合女真人,我們從大同、宣府集寧方向威脅大明,女真人從遼東方向威脅大明!”
“大明疲于兩線作戰,我們不是沒有機會!”阿噶多爾濟臉色漲紅的提出了他一直提出的意見,聯合女真,共擊大明。
脫脫不花抿了抿嘴唇說道:“打不過。”
“你難道要眼睜睜的看著父親送死嗎?還是如此恥辱的死去!”阿噶多爾濟撲向了脫脫不花,憤怒異常的抓著脫脫不花的衣領說道:“大哥啊,你是草原的可汗,你想想辦法啊!”
脫脫不花猛地將阿噶多爾濟摜到了地上,憤怒的說道:“女真使者為什么會到大寧衛,還不是你招來的?”
“我一直在上書大明,請求覲見,求大皇帝寬仁,我走了那么多的門路,終于讓大皇帝知道了草原的局面。”
“你知道讓大皇帝松口是件多難的事兒嗎?若非天災人禍,牧民苦楚,大皇帝有好生之德,才有了和談之事。”
“是我們不恭敬!”
“大皇帝是個咬死了不松口的人,若非當年京師之戰,我上表不戰自退,大皇帝念我韃靼不是那么瓦剌那般冥頑不靈,安有今日之和議!”
“你倒好,把女真使者招來了,現在天使震怒,你讓我怎么辦!”
“是我害的父親不得不為了你去死嗎?!”
說到底烏格齊今日之赴死,是因為阿噶多爾濟招來了女真的使者,是烏格齊替阿噶多爾濟去死。
“老二,我當初就不該把你從瓦剌的大營里抱出來,就該讓你死在瓦剌營帳之中。”
“你除了會發脾氣,除了能招惹禍殃,還能做什么?”脫脫不花放開了阿噶多爾濟,用力的踹了一腳,余怒未消的說道。
脫脫不花第一次對阿噶多爾濟發這么大的火,即便是阿噶多爾濟架空了他,他也沒有如此的憤怒。
因為脫脫不花面臨一個選擇,讓烏格齊活著,還是讓阿噶多爾濟活著。
脫脫不花選擇了阿噶多爾濟這個惹禍精。
說到底,烏格齊只是他們的義父,阿噶多爾濟才是脫脫不花的親弟弟。
“我…我…”阿噶多爾濟這才終于理順了所需要付出的代價,失神的說道。
滿都魯終究是搖了搖頭,他這個二哥總是在找麻煩,他一言不發的離開了寧王府的舊址,向著設在大寧衛的館驛而去。
大雪紛飛,滿都魯一步步的來到了館驛之外,直接跪在了地上,大聲的喊道:“韃靼臺吉,求見天使!”
賀章的師爺,從館驛里走了出來,笑著問道:“可是把女真使者的人頭帶來了?”
“未曾帶來。”滿都魯俯首帖耳,顫抖不已的說道。
“那就回吧。”師爺立刻轉身而去。
滿都魯依舊跪在地上,長跪不起,從黃昏時分,跪倒了第二日的清晨,動都不動。
館驛的門終于打開。
師爺再次走了出來說道:“進來吧。”
滿都魯從地上爬了起來,但是跪了一夜,這腿一麻,就又軟在了地上。
師爺就站在門檻之上,靜靜的看著。
滿都魯站不起來,天寒地凍,他跪了一晚上,鐵打的漢子,也站不起來。
滿都魯開始向前爬,他一步步的爬進了館驛的門,立刻便有人把滿都魯扶了起來。
館驛內準備好了熱水和姜湯,滿都魯被扒掉了衣服,幾個夜不收用雪把滿都魯的身體搓熱,然后扔進了熱水里,灌了幾碗姜湯,滿都魯額頭上冒了汗,才算是保住了滿都魯的性命。
“這個滿都魯不死,日后必然成為我大明的心腹之患啊,他居然就這么手腳并用的…爬進來了。”賀章對著馬碩,十分鄭重的說道。
馬碩卻搖了搖頭說道:“也可以做大明忠誠的鷹犬。”
“他有顧忌,就有弱點。”馬碩又解釋了一句。
一向謹慎的滿都魯,爬進了館驛,他為了誰爬?
為了對他多有愛護的義父,為了他有些怯懦的大哥,為了他喜歡找麻煩的二哥。
馬碩一直在找滿都魯的弱點,這一下終于找到了。
滿都魯被帶到了賀章的面前,這跪了一整夜,滿都魯的嘴唇發紫。
“三臺吉。”賀章看著一直在打顫的滿都魯開口說道。
滿都魯立刻回答說道:“在。”
賀章斟酌了一番說道:“陛下將京營開拔至燕山,本就不欲和議,于少保從京師到了北古口大營,也是大明做好了開戰的準備。”
“但是我現在在你的面前。”
“是。”滿都魯俯首帖耳,身體雖然還在抖,但是賀章說的是實情,大明強,韃靼弱,大明本不必和談。
但是賀章到了。
這是陛下的寬仁,這是大明的恩賜。
賀章繼續說道:“在你們韃靼有人反對和談,因為他們認為長生天下的勇士不應如此屈辱。”
“在我們大明反對和談者眾,因為我大明亦有人認為,應該對你們掃庭犁穴,殺干凈得了。”
“不過蠻夷耳。”
“一顆人頭五十兩銀子罷了,大明現在有的是錢,買就是了。”
“是!”滿都魯大聲的喊道。
他熟悉大明,當然清楚大明有多少人對華夷之辯奉為圭臬,也知道賀章能來到大寧衛,是多么的不易。
“我們做了多少,才有了今日之和議。”
“逼著你父親送死的不是我,是你二哥,因為破壞這好不容易來的和談局面的是他,不是我。”賀章略微有些惆悵的說道。
賀章感覺自己就像是個惡人,他想起了一個案子。
正統四年,賀章作為僉都御史,曾經彈劾了四川按察司使。
按察司使在詔獄中狡辯的時候,就是他這般模樣。
那位四川按察司使,看上了一個寡婦,但是這寡婦帶這個三歲的孩子,死活不從,四川按察司使把這孤兒寡母給活活逼死了。
賀章聽聞此事,就開始追查,發現這按察司使好色成性,尤好人妻。
這孤兒寡母的父親、丈夫,也是那四川按察司使給逼死的。
但是這四川按察司使人到了詔獄,一頓詭辯,居然把自己身上的責任推的一干二凈。
賀章帶著十數名言官,跪在承天門外,一跪就是一天,但是那位四川按察司使,最終還是被稽戾王釋放,官復原職。
賀章現在有一種強烈的既視感,他就跟那個狡辯的按察司使,一模一樣。
“女真使者不死,不能和談。”
“若是韃靼諸臺吉實在是為難,那我們就自己動手吧。”賀章終究是不愿意做那逼死父親、丈夫,強迫孤兒寡母順從的四川按察司使。
陛下說得對,高道德帶來了太多的劣勢。
但是高道德也會帶來優勢,比如穩定的秩序這一類看似虛妄的東西。
“謝天使,滿都魯必定銘記五內。長生天在上,滿都魯此生反明,人神共棄!天地不容!”滿都魯帶著哭腔大聲的喊道。
長生天在上,這一刻,滿都魯似乎是看到了光。
“馬指揮,有困難嗎?畢竟陛下禁止夜不收暗殺。”賀章看向了馬碩。
馬碩披著甲,在滿都魯爬進來的時候,他就知道會這樣。
馬碩當然有困難,他搖頭說道:“那明火執仗不就完了嗎?”
“等做完了,我自會去跟陛下請罪。”
“臨行前,陛下召見我,只要你不是大節有虧,就聽你的。”
大節有虧,就是跟稽戾王一樣,就是大節有虧。
賀章搖頭說道:“此乃我議,我亦同罪。”
他是下命令的那個人,馬碩是執行的那個人,若是陛下怪罪,自然同罪。
大家一起做的決定,大家一起負責,賀章不是那種把責任推的一干二凈的人。
“不是,陛下臨行前還召見你了?”賀章忽然意識到了什么,驚訝的問道:“在御書房?”
馬碩帶好了兜鍪,將弓箭、火銃檢查武備,他理所當然的說道:“泰安宮的御書房啊,我常去。”
“常去?”賀章呆滯的問道。
“我在泰安宮當值啊,當然常去稟報,有問題嗎?”馬碩滿是疑惑的問道。
他作為宮衛,時常去御書房奏稟,不是一件很合理的事兒嗎?
“哼!有牌子,就了不起嗎?!”賀章當著滿都魯這個外人,還是把話講了出來,可見他真的是有點破防了。
他是真的想要塊牌子,不是頭功牌、奇功牌多么的金貴,那是陛下的認可,那是大明的認可。
馬碩也多少明白了賀章到底在酸什么,他笑著拍了拍自己胸膛,大聲的說道:“有牌子,就是了不起!”
“天使,敢請問,兩位天使所言的牌子,是奇功牌和頭功牌嗎?”滿都魯已經緩過來很多,跪在地上俯首帖耳的問道。
他多少聽聞過奇功牌和頭功牌,但是并不清楚這東西到底有什么好的,不就是塊銀錠和金錠嗎?
又不重。
“是。”賀章點頭回答了滿都魯的話。
“滿都魯請命,隨天使攻伐女真使者!”滿都魯跪在地上依舊是不敢抬頭。
這件事不能讓大明單獨做,韃靼人得一起做。
否則韃靼破壞和談在先,又把大明的夜不收當刀,借刀殺人,這把大明當什么了?
這和談就沒法繼續了。
滿都魯跪了一夜,冷風吹了一夜,他早就想明白了,只要肯開門,該如何做,他早就心里有數了。
“那就一起吧。”賀章站起身來,拿起了自己的佩劍說道:“我穿盔甲,稍待我片刻。”
賀章有套盔甲,是陛下賞賜的明光甲,給他逃跑時保命用的。
賀章不打算把明光甲用在逃跑之事上,那太折辱這明光甲了,也太折辱他賀章了。
他賀章就不是大明兒郎了嗎?
大丈夫何懼死焉?
他換好了鎧甲,系好了綁腿,用力的跺了兩腳,帶好了佩劍,雖然他可能不擅作戰,但他要一起去。
“賀總憲,街角出現了女真人,他們撲殺過來了。”一個全身具甲的夜不收,踩出了重重的腳步聲。
“好死!”
“來得正好。”
賀章拔出了佩劍,高聲說道:“馬指揮,點齊所有墩臺遠侯,隨我出戰!”
“是!”馬碩扣上了面甲。
這場戰斗持續的時間并不是很長,是一種一邊倒的勝利。
除了滿都魯以外,無人負傷。
因為滿都魯無甲。
此次出使的每位護衛都配有明光甲,刀劍不能穿,就連賀章提著把佩劍,都殺了一個女真人。
這是大明的裝備優勢。
披甲之士,歷來在戰場上,都是決定勝負的關鍵。
當年唐太宗文皇帝李世民,敢八百人沖竇建德十萬之眾,就是因為他帶的玄甲軍,人人披甲。
岳飛當年敢在朱仙鎮,以八百騎,踏完顏宗望軍陣十萬眾,就是攜大勝,帶著披甲的背嵬軍,把完顏宗望趕到了黃河以北。
袁彬敢百騎沖陣抓拿渠家三兄弟,就是因為他帶的人都是披甲之士,若非如此,他斷然不敢。
披甲,在戰場上是壓倒性的優勢。
賀章等一眾墩臺遠侯,就像是渾身閃著金光的氪金戰士,無雙割草一般贏得了勝利。
“按照軍例,咱們這應該算是作戰吧。”賀章有點喘的,還是開口問道。
“是。”馬碩在點檢裝備損耗,看著興奮無比的賀章一臉無奈。
“按照大明軍例,女真人和西虜一顆人頭,都是五十銀幣恩賞,對吧。”賀章抿著嘴唇,滿是希冀的看著馬碩。
“是。”馬碩吐了口濁氣,告訴自己不生氣,應和的說道。
賀章不確信的說道:“按照大明例,戰陣殺敵,斬首一級,賞頭功牌一枚,對吧?”
“是。”馬碩終于發現了,這些個讀書人的嘮叨勁兒,真的可怕。
也不知道陛下整日里聽他們嘮叨,耳朵沒有磨出繭來?
“我殺了一個!”賀章猛地站起來,半仰著頭說道:“我真的殺了一個,掌令官都看見了的!”
馬碩終于忍無可忍的說道:“你這是說的第七遍了,煩不煩啊!”
“不就是塊牌子嗎?至于嗎?至于嗎?”
“第七遍了,賀總憲,你饒了我吧,求你了!”
“別念叨了!”
賀章十分鄭重的說道:“相當至于啊!”
滿都魯舉起包扎好的手說道:“我也殺了一個,按照大明制,我是不是也能有牌子?”
雖然不知道那牌子具體有什么用,但是看天使如此鄭重,他也知道那是好東西。
“這個得看陛下的意思。”馬碩有些同情的看著滿都魯,他沒有甲,還沖鋒在前,是這次唯一受傷的那個。
按陛下的性子,這滿都魯的頭功牌怕是希望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