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坊內共有十八棟三層的樓,立在八橫一縱的道路兩側,由混凝土的磚石結構建成,草青樹翠,百花盛開,鳥語花香,蜂飛蝶舞。
朱祁鈺一步步的向前走,看到了一個偌大的蹴鞠球場,因為皇帝的蒞臨,匠城實行了嚴格的坊禁,百姓們都在家中,蹴鞠球場里空無一人,但是朱祁鈺還是看到了頻繁使用的痕跡。
“那邊是酒館嗎?”朱祁鈺興趣盎然的看著球場旁邊掛著牌額的地方問道。
李賓言俯首說道:“是,工匠輪休的時候,會來到這邊吃酒。”
朱祁鈺看著那酒館,問道:“一月輪休幾天?”
“四天。”李賓言對匠城可謂是了如指掌,他趕忙回答道。
朱祁鈺對蹴鞠球場和酒館是比較滿意的,他叮囑道:“要做好教諭,不要讓工匠們用力氣賺來的錢,去撲買籌賭,一入此門誤終身。”
李賓言臉色極為嚴肅的說道:“謹遵陛下教誨。”
朱祁鈺對著坊內的環境極為滿意,他隨意的走進了一棟樓內。
他在京師的聚賢閣后建了一個鋼筋混凝土結構的別墅,可謂是窮奢至極,厚重的波斯地毯鋪滿了三層豪宅,各種家具盡顯皇家奢侈,那時候他就曾經說過:不讓大明的工匠們望梅止渴,只講奉獻,不講回報。
三層樓都是混凝土立柱,磚石墻面,樓板搭建而成。
樓板是空心預制板,使用的水泥標號是‘六腳’標號,就是以朱祁鈺六倍的腳力,也無法留下痕跡的水泥。
空心預制板的最大特點就是省錢,其次可以大規模的縮短工期,還可以減少運輸成本,以及標準化建房。
用木板釘制出空心模型,在模型的空心部分布上鋼筋后,用水泥灌滿空心部分,多次淋水,等水泥完全干硬之后后敲去木板,剩下的就是空心預制板了。
空心預制板的樓板空心尺寸,大約是一拳的標準,就是朱祁鈺的拳。
為什么不采用澆筑的方式?
朱祁鈺在講武堂的大豪宅,就是澆筑結構,質量更好,更加結實。
好處有很多,就是貴。
空心預制板壞處也有很多,好處是便宜。
“這是…”朱祁鈺看著一個闊口的位置,疑惑的問道。
李賓言看陛下指的地方說道:“倒垃圾的地方,住在二樓三樓的工匠可以把垃圾通過垃圾道,一樓可以處置垃圾。”
“便民。”朱祁鈺露出了笑容。
朱祁鈺并不打算滋擾百姓,并未打開木制的房門看的意思,因為肯定會得到一大堆的感謝和感恩,也只會得到這些。
他在樓上溜達了一圈,便離開了這棟樓。
朱祁鈺離開了崇明坊,回頭看了一眼,對著李賓言說道:“很不錯。”
崇明坊給人最大的印象就是干凈衛生,綠樹成蔭。
即便是公廁,是的百姓們上廁所要到樓下的公廁來,樓內是沒有的。
糞道,那可是連宋高宗趙構都要眼饞的生意,趙構寧愿被朝臣們痛罵糞霸,也要賺這個錢。
朱祁鈺在匠城里隨意的轉悠著,沒一會兒許多緹騎從各個坊里走了出來,對著盧忠耳語著。
各個緹騎走訪各坊,是要看是崇明坊如此,還是整個七十二坊皆是如此。
毫無疑問,皆是如此。
包括路燈。
李賓言隨行的過程中,講了講當初的建城的一些事兒。
在松江府盤踞著一伙沙幫,專門倒騰建筑用材,橫行一時,沙老大,更是和南京五城兵馬司的都尉關系密切。
南京五城兵馬司店塌房的買賣,都要跟他手里買建材。
松江府這么大的盤子,沙幫能不來鬧騰?
這一鬧騰,可算是撞到了鐵板上,工匠們正熱火朝天的建新城,建設自己的家園,這一窩蜂的家伙沖了過來,還把一個阻攔的小工給打了。
工匠立刻就抄起家伙跟這幫沙幫打了起來。
結果最后就是駐松江府京軍開始了長達兩年的剿匪。
將整個松江地面,以致于南衙、浙江部分的流匪給剿的一干二凈,俘虜多數都送到了雞籠島伐木去了。
沙幫,成為了這個時代,掃黑除惡的一個注腳。
匠城里的路燈是最近裝的,但是在之前,就發揮了吊人的作用,畢竟吊人這件事,是工匠們在做,并不局限于路燈。
朱祁鈺一直在匠城逗留到華燈初上,看著路燈一盞盞的亮起,才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這些燈光并不是很明亮,算不上燈火輝煌,卻足以照出輪廓來。
追求光明,是一種本能。
“真好,大好河山,還是得多走走,多看看。”朱祁鈺站在大駕玉輅上,準備回自己的別苑。
就像一個公司倒閉的時候,老板是最后一個知道的一樣,皇帝是最后一刻才接受國破的現狀。
忝官尸祿,欺上罔下。
官吏就像是泥塑的雕像一樣,對上欺騙,博取信任,對下隱瞞,掩蓋真相,弄出一副歌舞升平的局面,事實上的危急,在平靜的水面下,暗流涌動。
朱祁鈺還是得多走一走,看一看,聽一聽,才能保證自己不是最后一個知道國家要亡了的帝王。
朱祁鈺乘坐大駕玉輅返回了松江府別苑。
并不是青浦匠城沒有為陛下準備駐蹕下榻之地,李賓言有恭順之心,而是朱祁鈺回去有大事要做。
楊翰在九江府對白鹿洞書院的談判,并不順利,確切的說,沒人理會楊翰。
楊翰到了九江府之后,和江西左右布政進行了溝通,對整個侵占田畝的案件進行了一番走訪調查,了解了詳情之后,飛鴿傳書詢問皇帝的處置。
皇帝下了一道很長的圣旨。
這道旨意還是起到了分化作用,接到圣旨之后,部分的書院最終同意了朝廷的安置方案。
楊翰前往白鹿洞書院宣旨之后,白鹿洞書院沒有做出任何的反應。
他們對陛下提出的解決安置方案,不聞不問。
白鹿洞書院幾乎是整個江西書院的風向標,那些本來有些松動的書院,也出現了些許態度上的反復。
白鹿洞書院是什么態度?
造反?造反是不可能造反的,造反就得交三遍的稅,已經吃了南衙僭朝一次苦的縉紳們,怎么肯受二茬的罪?
而且造反還不一定能成功,大昏君手里握著軍隊,太能打了。
但是收慣了租子的縉紳們,又不想直接投降。
這直接投降就很沒面子,還丟了里子,只好用這種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來當鴕鳥。
非暴力不合作,約等于一暴力就合作。
好說好商量的時候不答應,非要暴力一下,才肯合作,這多少是有些大病。
朱祁鈺有暴力嗎?
暴力就是火藥、鋼鐵、銀幣和理論。
回到了別苑的朱祁鈺放下了飛鴿傳書,拿起了筆嗤笑了一聲說道:“把腦袋埋在了土地,就可以裝作是沒聽見了是吧。”
“第二道圣旨,如果他們還不肯接受的話,那就別怪朕不客氣了。”
朱祁鈺的第二道圣旨,仍然以教諭為主。
大概意思是希望這些個山長們,能夠好好說服他們背后的縉紳,體諒體諒朝廷和皇帝的難處,為朝廷分憂解難。
百姓們沒了鞋,就要進京砍皇帝的腦袋,這不是皇帝的難處嗎?
為了保住自己的腦袋,給百姓一雙鞋而已,就這么點小小的要求,縉紳們都不答應,這不是不為朝廷分憂解難,不體諒陛下的難處嗎?
同意安置,縉紳們不僅不會賠錢,還能賺錢,畢竟船證還是很值錢的,即便是拿了船證不出海,販售也就足夠了。
朱祁鈺在圣旨的最后,給了他們一個月的考慮時間。
一個月后,作為壓艙石的京軍就布置停當了,即便是這幫老財主們,想弄出什么亂子來,也是無濟于事。
朱祁鈺停筆用印,將寫好的圣旨交給了興安,帶著探尋的語氣問道:“倒是奇怪,江西這邊鬧出了這么大的動靜,又是登聞鼓,又是圣旨,京師那邊居然一點動靜都沒有。”
“江西這二百三十八所書院出身的朝士們,為何一言不發?”
“怪哉。”
興安將圣旨仔細核對之后,笑著說道:“陛下,這還不是陛下寬仁嗎?”
“群臣們都知道陛下下了旨,不就是明擺著告訴朝臣們不要管嗎?這誰還敢上書言此事?”
朱祁鈺嗤笑的說道:“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
興安笑著解釋道:“朝臣們不總是拿著似是而非的道理胡說八道嗎?”
如果是江西左布政姚龍主持此事,那彈劾姚龍不法的奏疏,自然是如過江之鯽層出不窮。
但是是陛下在親自下旨。
誰知道陛下到底是想辦江西的這些縉紳,還是奔著滿朝江西出身的朝士呢?
到底是不是餌兒,是不是陛下打的窩,沒人清楚,但是不參與準沒錯。
朱祁鈺還是有些失望的。
他在江西打的窩,也確實有整治一下朝中同鄉、同榜、同師結黨風氣的打算。
結果朝臣們壓根不理會這些書院山長和縉紳們的號喪。
興安繼續說道:“再說了,朝中現在正為了削宗俸的事爭論不休,應當是沒空理會江西縉紳們的訴求了。”
襄王殿下的降襲制一出,便引出了滔天巨浪!
宗親們自然不甘心就這么被降襲,被考封,老朱家的子嗣居然連個世襲的爵位都沒有了?
但是這些宗室子弟又不敢鬧得太厲害,主要原因是陛下不在京師。
陛下在京師那鬧起來是要待遇,陛下不在京師,鬧起來就是要造反,那性質完全不同。
宗室子弟雖然被當豬養,但是不代表他們不知道輕重緩急。
所以鬧歸鬧,但還是沒人沖進聚賢閣把襄王拉出來上斷頭臺。
跟著宗室一起鬧得還有膏粱子弟,世襲武勛。
這一刀砍在了世襲宗室身上,本就深受講武堂考評的武勛們立刻跟著起哄,這要是鬧成了,武勛也免受戍邊之苦。
而文臣之中,意見居然也分成了兩派。
清流言官、科憲言官們,旗幟鮮明的反對降襲制和考封制,表面上的理由是五常大論的親親之誼,其實刨根問底還是利益。
榮養宗室的花銷,以前是地方承擔,現在是朝廷承擔。
宗室被地方供養的時候,受苦的是百姓,得利的是地方官員,畢竟這王府采買,可是一筆大買賣!
宗室被朝廷供養的時候,受苦的是戶部,得利的負責采買的京官。
不管誰負責采買,能沾沾手,過一次手,就沾一手油不是?
襄王的降襲制,居然遭到了大部分人的反對,襄王反而成為了少數,只有戶部的沈不漏沈尚書,為襄王搖旗吶喊。
朝中為了這個事兒,分成了兩派吵的昏天暗地,江西縉紳和學院們送到京師的書信,也便如同泥牛入海,沒有一點動靜。
“皇叔辛苦了,明明是朕朱批的,挨罵的卻是他。”朱祁鈺倒是知道京中的情況,知道這段時間襄王的壓力有多大。
興安笑著說道:“為大明奔波。”
興安猶豫了下說道:“按理來說,陛下既然給了安置,又不是白拿,這船證也是硬通貨,他們為什么就是冒著風險裝糊涂呢?”
“他們難道不知道怕的嗎?”
這是興安有些想不明白的地方,陛下的條件并不算差,但是縉紳們,就是不肯答應呢?
朱祁鈺放下了茶杯說道:“他們自然是知道怕的,若是不知道怕,這會兒就該大鬧起來了,而不是裝糊涂。”
“船證現在管理嚴格,一張船證要不少的銀幣。”
“但是他們也不免擔心,這船證日后會不會貶值,確切的說,他們不確信船證會不會如同大明寶鈔一樣,變得一文不值。”
“收租收習慣了,讓他們去海上搏命他,自然是不樂意的。”
興安恍然大悟,俯首說道:“陛下英明。”
朱祁鈺繼續說道:“其實最關鍵的是,皇叔說得好啊,官選官和世襲之間總是有一根橋梁互通有無,這地就是那根橋梁。”
“這占了地,就等于占據了生產資料,等于有了權勢,宗族本身就是世襲罔替的,地沒了,他還怎么世襲罔替?”
興安恍然大悟,這第二條可能才是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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