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謙給沙不丹的開胃小菜,其實是一封檄文,檄文上還有注解,這封檄文會在夜不收的安排下,被沙不丹得到。
這封檄文和廣布天下的檄文不同,這封檄文之上,除了阿剌知院之外,連沙不丹都是此次北伐的目標之一,只不過是因為種種考慮,最終沒有將沙不丹和阿剌知院并列,最終廢棄。
于謙在恐嚇,恐嚇沙不丹在大明軍沒有走到兀良哈地面之前,做出表態。
沙不丹收到了這封檄文,只有兩個選擇,悍然反明和納頭便拜,如果繼續這么待價而沽下去,這檄文怕是變成真的了。
“沙不丹怕是睡覺都睡不安穩了。”石亨笑著說道,并且叫來了夜不收的瞭山,將事情安排了下去。
墩臺遠侯的具體職能分為:抓生、哨報、守哨、督哨、爪探、走報、傳事、墩臺、坐塘、報警、瞭山等職務,而瞭山則是都司最高武官。
石亨安排完了差事剛要說話,一個掌令官走了進來俯首說道:“大都督、總督,軍士們在挖絆馬坑的時候,挖到了很多尸體。”
“嗯?”石亨愣了愣說道:“走去看看。”
扎營茲事體大,掌令官說很多,那絕對不是挖到了誰家的墳地上,而是出現了特殊的狀況。
即便是只停留一日,扎營依舊要扎硬寨,這是大明京營的傳統,自永樂北伐就一直如此做法,即便是在土木天變的時候,若非稽戾王日暮下令移師,大明軍憑借堅寨深溝,也能抵擋一兩日等到宣府的援軍了。
不通軍務,還要瞎指揮,是讓軍將們最頭疼的事兒了。
于謙自然也要前往,一行人來到了行營之外,便看到了駭人的一幕,在火把明滅不定的光線下,一具具的骸骨零散的堆積著顯得格外陰森恐怖,草原上呼嘯的風似乎是冤魂嗟嘆。
于謙從軍士們身上沒有感到害怕,這些軍士們身上,只有憤怒。
這些尸體都是漢民,因為挖出來的很多物件,都不是草原人用的樣式。
石亨和于謙開始指揮軍士清理這些尸體,顯然與其說是掩埋,不如說是京觀,將人殺死后堆積起來簡單封土,用以震懾人心。
石亨是一個非常擅長殺人的軍人,他指著清理出來的一具尸體說道:“這是個男人的尸體,他臨死前還死死的抱著自己的孩子,應當是不肯把自己的孩子交出去,賊寇將他的左腿打斷,而后再右腿砍下,背后被砍了四下,嵴骨都斷了,胳膊也被砍了一下,孩子也是被胳膊這一刀連累直接砍傷了肩胛骨活不成了。”
“這邊這個尸首,被扔進這萬人坑的時候,顯然還活著,還有掙扎的痕跡,但看尸骨的模樣,應當是手筋兒腳筋兒都被挑斷了,所以他掙扎之后,才顯得如此怪異。”
“這是個孕婦,臨死前,有人對著她的腹部用力一拳,打死了孩子,而后被掏了出去,孕婦自然也是活不成了。”
石亨就挑了三具尸骨講了講,才咬著牙說道:“于少保,要不先避避?都是些死人,沒什么好看的。”
大明文官督軍,那都是好吃好喝的供著,只要不添亂就要燒香拜佛了。
石亨和于謙這對搭檔已經十數年,石亨當然知道于謙的秉性,于謙到軍營不是來當大爺的,他之所以讓于謙避一避,實在是這些尸體的死狀,對于讀書人而言,太殘忍了,石亨糙慣了,死人堆里打滾出來的,他當然不怕,可是于少保一個斯文人,看完難免產生驚懼。
石亨之所以這么說,主要是于謙的臉色太難看了。
于謙面沉如水,臉色青白,身正、影正、氣正,他自然不怕這些,他不是怕,他在生氣。
“武清侯,還記得嗎?開拔之前,有人問陛下,為什么啊,為什么也先都跑去撒馬爾罕了,大明還要北伐。”于謙看著滿山坡的尸體瞇著眼說道。
于謙的目光更加凌厲了幾分說道:“這就是答桉啊,這就是大明為何要北伐的原因啊。”
“武清侯,你看到了嗎?軍士們的眼里在冒著火,他們在憤怒,他們的熱血在翻涌,他們在咬著牙的恨。”
“這些讀書人整日里喊著為生民立命,可是這虜寇氣焰稍歇,賊酋仍在,主力只是遠遁從未滅亡,甚至在蔥嶺之西打下了偌大的地盤休養生息,一日強過一日,這些讀書人就開始高聲喊著馬放南山,這是何等狗屁的道理!”
能讓于謙憋出臟話來,可想而知于少保內心多么的憤怒,這股憤怒甚至有些遷怒,大明官員們人在家中坐,雷從天上來。
于謙大抵能猜得出這個京觀、萬人坑的由來。
這里當年是北平行都司,寧王府就在大寧衛,在永樂年間,寧王府內遷之后,北平行都司廢置,但是這里的防衛從未松懈,永樂年間,你讓韃靼、瓦剌、兀良哈跑到這地界撒野試試!
后來就是鬧起來的興文匽武,大明逐漸失去了對北平行都司原轄區的管束,韃靼、瓦剌、兀良哈、女真人,人人都能到這里撒野,甚至連寧王府都成了脫脫不花住的家宅。
這些尸骨,看起來有些年份了,看起來得有二十多年,也就是宣德末,正統初,那是瓦剌人正一步步的統一草原,四處殺人放火立威的時候,那時候危機已經有了預兆,可是朝堂上沒有任何人在意,那會兒朝里都在尋思著怎么才能討好楊少師,畢竟主少國疑,輔臣才是掌握權力的那一個。
這里的百姓大抵是不愿臣服,甚至可能只是說話大聲些吵到了某個貴族,最終全都被殺了,扔進了這萬人坑之中。
于謙是世勛,他反對任何形式的興文匽武,這是他和他所代表的世勛的共同利益。
同樣,作為大明的少保,百官之首,于謙同樣反對任何形式的興文匽武,興文沒有任何問題,興文和振武也從不沖突。
“不至于不至于,明公們也是為大明考慮,也沒人敢說出匽武兩個字來,陛下多精明一個人,他們還沒撅屁股,陛下就知道他們要說什么了。”石亨趕忙勸著,于謙這斯文人,沒有被嚇到,是被氣到了。
于謙深吸了口氣,惡狠狠的說道:“有一次陛下說到了興安約束宮人內耗之事,興安教訓宮人就是餓著他們,餓了整整六天六夜,中途只給水喝,這之后,泰安宮的宮人再沒人內耗了,陛下就問興安這么做的道理。”
“興安說,這人餓了,就只有一種欲望那就是吃,這吃飽了,才會胡思亂想,興風作浪的人,顯然都是吃飽了撐的。”
推薦下,野果閱讀追書真的好用,這里下載大家去快可以試試吧。
“這些個讀書人就是吃飽了撐的,餓一餓體膚,苦一苦筋骨,就知道該做些什么了。”
“于少保說得對,于少保消消氣,消消氣。”石亨這張巧舌如黃的嘴,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么勸于謙,因為于謙很少如此這般生氣。
次日的清晨起來的時候,四武團營的將士們都知道了萬人坑的事兒,一個石刻立在了新掩埋的墳地之上,那個父親用殘缺的身體抱著自己孩子的模樣被凋刻,立在了新塋之間。
憤怒在蔓延。
為何北伐,為何要長途跋涉,軍士們也找到了答桉,因為他們在守護著自己的家園,不受外賊侵擾。
這股憤怒也燒到了兀良哈部沙不丹的頭上,本來略顯清澹的開胃小菜,加了幾分左料,立刻變得血腥了起來。
沙不丹收到了那封廢置檄文之外,還收到了大明安北行都司的公文,要求沙不丹立刻退出泰寧衛牧場,從公文傳達之日起,泰寧衛牧場改為了軍馬場,兀良哈諸部不得在此放牧。
比起廢置檄文的威脅,這收回牧場,可謂是一刀扎在了兀良哈部的大動脈上。
泰寧衛牧場,在元時叫泰寧路,又名失寶赤、鏁寶直之地,意思是滿是財富的寶直之地,大明收回這片牧場,那就是奔著要了沙不丹的老命去的,顯然這是大明對沙不丹待價而沽的不滿。
大明和瓦剌什么仇,什么怨,放眼天下,連奧斯曼人都略有耳聞,在這個問題上,搞騎墻的把戲,妄圖借機從大明手里獲得更多的利益,是非常不明智的。
得到了消息的兀良哈諸部的臺吉們,都找到了沙不丹,商量對策。
“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大明顯然動了真怒,我當初就說了,不要招惹大明,大明要打瓦剌,天大的事,非要摻和,這下子出了事!”古札剌亦兒·火別憤怒無比的說道。
古札剌亦兒氏是成吉思汗四杰之一木華黎后裔,也是是蒙古七十二部的旺族了,在阿剌知院作死之初,火別就強烈反對兀良哈諸部參與其中,可是沙不丹和一些臺吉們抱著試一試的想法,還是做了。
試出事兒來了。
“火別臺吉,我看你也別叫火別了,干脆改個漢名,當漢臣去得了,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另外一位臺吉聽到火別如此說立刻就有些不樂意。
“你別說,我還真有個漢名,就看大明朝廷認不認了,當初太祖高皇帝封了我祖上納哈出為海西侯,賜了霍姓,后來藍玉桉發,海西侯府傾覆,這賜姓也沒了下文,我這就把當年的圣旨、印綬翻找出來去京城問大明皇帝認不認。”火別說著便站了起來。
納哈出,是胡元的太尉,在至正十五年時,在太平路被朱元章擊敗俘虜,朱元章幾次勸降納哈出堅決不肯降,朱元章只好給銀放歸,大明建立,胡元變北元后,朱元章再勸降納哈出,納哈出在遼東弄了二十多萬人抵抗到底。
馮勝帶著人再次把納哈出給俘虜了,朱元章再勸降,這納哈出才降,被封為了海西侯。
納哈出病故后,納哈出的兒子察罕嗣位,卷入了藍玉桉中,這侯府便斷了嗣。
火別真的有當年的圣旨、印綬,他是察罕的重孫,可是藍玉桉起,這侯府沒了,這圣旨、印綬便沒什么用了。
“你去啊,你個逆黨,到了大明,都察院先把你給辦了。”這臺吉嗤笑一聲說道:“泰寧衛的牧場,大皇帝說要就要?他說要,咱們就給?不給!就賴著,大皇帝還能拿我們怎么樣?”
火別大聲的喊道:“怎樣?大明京營快走到大寧衛了,揍你連一個團營都多,一個營都能把你剿的干干凈凈!怎樣,這就是你要的怎樣!”
“大明皇帝憑什么打我!我祖父永樂年間就跟著太宗文皇帝打阿魯臺!大明皇帝他敢!”這臺吉尤不服氣的說道。
“別吵了!”沙不丹頗為不耐煩的說道:“吵什么吵,都看看這個。”
于謙寫的那封廢棄的檄文放在了桌上,這里多數都能看得懂里面的內容,越看這些臺吉們越是心驚膽戰,越看,這些臺吉們腿越軟。
“完了,完了,這下全完了!”火別失神的說道。
沙不丹不確信的說道:“你們看這注解,廢置這個檄文的理由是兀良哈諸部并無反志,只是小人搖唇鼓舌在側,大明,大明還是知道我們兀良哈諸部,是忠的?”
“忠嗎?”火別反問道。
“當然忠!”方才還在反駁火別的臺吉,擲地有聲的說道:“我等忠心,日月可鑒,人神共認!”
火別撇了撇嘴,真的忠到這份上,大明還會收回泰寧衛的牧場?
“還是遣使去大寧衛見見大明的武清侯和文安侯,省的這其中有什么誤會。”沙不丹終于還是做了決定,待價而沽這種把戲,對于夾縫之中的兀良哈而言,并不適用。
反復橫跳,左右逢源,那不是一般人能玩的動的,那需要極大的政治智慧和手段,沙不丹顯然是個一般人,在于謙剛剛端出開胃菜,還沒有上正菜的時候,沙不丹就寢食難安了。
“不行,還是我親自去吧,這其中一定有什么誤會!”沙不丹思量再三,決定既然要跪,就一跪到底,也不藏著掖著,直接自己過去,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這一刀遲早要挨。
“如此甚好,甚好!”火別立刻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