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不缺忠義之士,至少劍廟不缺。
皇帝隕落的瞬間,漁長老忽然飛出,不顧一切地沖上去接應。
劍奴回眸,童孔里,倒映出皇帝那無聲飄落的身體。
頓時齜牙裂目,面目猙獰如獠。
因為同時墜落的,也是他對柴莽持續了五百年的承諾!
那一刻,天地之間,整個皇城,都安靜到了極點!
劍奴花白的長發,突然變成一片雪白,在空氣中隨風飛舞。
那道蒼老的身影,像是瞬間被抽空了血肉,變成了一具干枯的空殼。
皇帝,或者說老甲,是他在這人間最后的作品。
他為他找谷蛟,教他劍仙最高明的絕學
現在,作品被摧毀,那么支撐他忍受枯寂的一切,也都破碎了。
劍奴收了氣息。
他沒有再追殺秦源。
或許他知道自己再努力,也殺不了他了。
從那日秦源渡劫,卻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脫,他就已經有這種感覺了。
劍奴累了,這次他是真的累了。
他悄然落在劍廟的屋頂,也是整個皇城之巔。
抬頭看著天空。
他好像在跟誰說話,也好像在等誰出來。
可是,什么都沒有,碧藍的天空中連一朵云都沒有。
就這樣,如同凋像一般,他站了很久。
忽然,他彎腰屈膝,緩緩坐在了屋頂,就如一個真正行將就木的老頭,眼神空洞地看著底下的世界。
漁長老帶著一眾劍廟高手出來,守在了他的跟前。
當然,他們也搶到了重傷的皇帝,由讀長老抱在懷里。
他們能搶到皇帝,自然是因為秦源沒有追殺。
而秦源沒有追殺,是因為劍奴沒有再追殺他。
如果戰斗能這樣結束,對所有人來說都再好不過了。
秦源不想殺老甲。
因為修為被廢的老甲,與殺了他也沒有任何區別了。
秦源也不想殺劍奴。
因為劍奴自開劍仙之門的那天起,就意味著即將結束他那個持續了五百年的使命了。
所以,秦源只是遠遠地站在劍奴及劍廟眾高手的跟前,靜靜地看著他們。
而小妖、老道則扶起受傷的莊靜,為她療傷。
莊靜很快就站起來了,因為劍奴壓根就沒有打算殺她這位大小姐。
否則,那一掌就應該拍在她的頭頂的。
而鐘瑾儀、鐘瑾元、鐘載成以及楚南紅,亦從高臺被救下,完好無缺地被老道和小妖護在身后。
其實也沒有必要護著了。
因為此時,所有人的大內侍衛、禁軍,都如同凋像,無一人敢上前。
他們或許也在等待,這個龐大的帝國,揭開改天換地的新篇章。
“劍奴,還打嗎?”秦源輕聲問道。
數息的沉默后,劍奴抬起干枯的手,輕輕撥開了擋在他跟前的漁長老。
然后,像一個慈祥的老者,朝秦源招了招手。
秦源沒有猶豫,悄然躍起,輕輕地落在了屋頂上,離他大約一丈遠。
半圣之尊的他,的確沒有必要再怕失去大陣加持的劍奴。
他與劍奴究竟誰更強,這個問題似乎也沒有太大必要去深究了。
因為,劍奴的戰意,已經徹底被抽干了。
從眼睜睜看著秦源渡劫成功在他手中熘掉,再到那至強一擊都沒能殺了他,劍奴的戰意便已然消耗殆盡了。
他這般人物,其實過“知天命”的年紀,已幾百年了。
沉默許久。
他突然嘶啞著聲音問道,“最近,我家老哥兒,還托夢給你么?”
秦源怔了怔,說道,“其實,他沒有托夢給我,都是我胡說的。我想,他若是能托夢,一定會先找你這個老兄弟吧。”
劍奴似乎沒有多大意外,嘴角咧了咧,笑道,“也是。”
頓了頓,又對漁長老等人說道,“都讓開。”
眾人聞言,猶豫了下,但還是紛紛離開屋頂。
劍奴瞇眼瞧著秦源,嘿嘿地笑了起來。
“尚牙被我殺了。”
“知道,”秦源點點頭,“尚牙前輩,此刻在天上看著我。”
“但是鐘家人,我讓他們活了。”劍奴又道。
秦源沉吟了下,說道,“謝謝。”
“呵呵呵”
劍奴忽然詭異地一笑,緊接著手中忽然多了一把劍,以電光火石般的速度朝秦源的脖子刺去。
秦源大驚,登時側身躲避,同時本能地抬起一劍,朝劍奴的胸口刺去!
“噗呲!”
吟霜劍,瞬間穿透了劍奴的身體!
而劍奴的劍,卻早已不在他的手上了。
待秦源回過神來,只見那泛著寒光的劍,正插在劍廟的屋頂之上!
秦源心念大動。
劍奴無力地吐出一口氣,身體緩緩向前傾倒。
秦源抬手,扶住了劍奴。
低聲道,“其實,我們還可以再打一場的。誰嬴誰輸,還不一定。”
這是實話,真的不一定。
然而劍奴卻是慘澹地一笑,空洞地眼睛從秦源的臉上掃過。
“累啦,不打了我,要去找我老哥兒了。”
秦源沉默了下,然后緩緩點了點頭。
“看到他,替我跟他問個好吧。”
“呵呵秦源,你要當皇帝么?”劍奴問。
“不當,沒意思。”秦源不假思索。
“王火,當真能燒了妖圣妖域?”劍奴又問。
“能,如果不能,那我再努努力,一定會把妖圣妖域滅掉的。”秦源又答。
“好,甚好。”
劍奴掙扎著站起來,然后看著秦源,說道,“我的命,加上你的命,還有鐘家人的命,可以抵皇室所有人的命么?”
秦源點點頭,“放心,我說過,鐘家人無恙,柴氏全族便無恙。”
劍奴聞言,終于如釋重負地吐出了一口氣。
輕輕一推秦源,他向后倒去。
劍,從他身體抽離。
同樣抽離的還有血、他的精氣神,和五百年來那精彩過,又枯燥過的故事。
看著無盡的天空,劍奴倒在了屋頂。
而在雙眼閉上前,他的眼里好像忽然有了光。
那應該是看到了他想看到的人了吧。
秦源從屋頂輕縱下來。
鐘瑾儀不顧一切地沖過去,緊緊地摟著他,倔強地一聲不吭,卻是抿著嘴唇,整個人都微微抽動,眨眼間秦源的肩膀便濕了。
而鐘瑾元則笑呵呵地站在一旁,夸老道、小妖修為長進不小。
唯有鐘載成面色凝然,怔怔地看著遠處屋頂的皇帝。
效力了五百年的柴家,倒了!
這世界,要變天了。
這天下,究竟會變得如何,沒人知道。
但此時皇城內外,所有禁軍,全都卸甲、棄劍。
表示放棄了抵抗。
這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因為圣上隕落,理論上半圣就是天下至尊。
哪怕論武力,劍奴身亡的情況下,半圣同樣是天下至強,無人可以撼動!
現在的秦源還需要造反么?
手里有著墨島、圣學會,又是百家仰望的他,只要振臂一呼,別說天下百家、黎民百姓,就是劍修之中,也有無數想跟隨他建功立業、再造乾坤者。
根本不需要了。
這皇城,從現在起就是他的!
此時,漁長老縱身而下,到秦源跟前,說道,“秦半圣,劍廟上下愿全體自裁,只求你確保皇室周全!”
秦源道,“不必,皇室可自行散去,我不追究。”
漁長老哈哈一笑,“那就多謝半圣了!望半圣容人之量,寬及天下!”
說著,舉劍率先自刎!
緊接著,耕長老、讀長老,以及一眾劍廟劍使、劍士,紛紛來到秦源跟前,一一自刎!
地上,到處都是鮮血,連空氣中也飄蕩著血腥味。
在場眾人見之,無不愴然。
誰都知道,劍廟上下集體自裁,不只為盡忠皇室,更旨在保護天下所有的劍修。
因為,此一役之后,百家必然卷土重來,入廟堂、掌權柄,開創他們的“百家之治”。
劍修就會很尷尬——想想吧,五百年前劍修是如何屠戮百家的。
即便百家可以不計前嫌,可他們又怎會容許,一個強大的劍修集團存在于國土之中,隨時會起來與他們爭權?
所以,劍廟集體自裁,是為了自毀天下劍修共同的精神信仰,也毀掉天下劍修的領導機構,從而讓百家放心。
可即便如此,在場所有劍修依舊人心惶惶!
因為那只是“可能”!
當年劍修如何屠戮百家,仍歷歷在目!如今誰敢妄斷,人家不會同等報復?
對此,秦源也只能徒嘆一聲。
改朝換代什么的,他是真的沒興趣。
但現在,這一個巨大的爛攤子,的確等著他來收拾。
也只有他自己能收拾。
首先,柴家是不可能繼續坐江山了,改朝換代勢在必行。
其次,自己代表的是百家,今后的朝廷百家勢必要大行其道,然天下劍修千千萬,當如何處理?
還有,自己不想做皇帝,那么這個皇帝讓誰來做?
總不能搞共和吧,這個概念跟大家解釋清楚怕也得很多年,再說他自己也不過一個藍星上普通社畜,對那套不甚了解,怎么弄?
最重要的是,百家和劍修積怨頗深,當如何化解?
一時間千頭萬緒,齊齊涌上心頭。
“也罷,這些都再議吧。”
拋開這些,秦源又看向莊靜。
卻是喊道,“依依?”
莊靜清亮地眸子看著秦源,隨后跑過去,站在她跟前,莞爾一笑,“我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