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四日,深夜。
龍下學宮,依然未曾徹底地安靜下來,演武場方向隱約傳來刀劍之聲。
學宮武者的毅力和決心,常人難以想象,他們并不如普通人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們中大多是年輕人。
年輕人,身如浮萍,心有野火,大多還未看見天多高地多厚,還懷著夢想,夢想著能以手中的刀劍斬出一片天地,而不需要去依賴刀劍之外的東西。
真正的老師,會很欣賞這樣的年輕人,甚至會去保護他們的銳氣,而不會站在一種過來人的高度去譏笑他們,去給他們講那些迂腐的這不行那不行的道理。
這是這個國家新鮮的血液,他們強大,懂法,又有關系,未來無論在何處都可以成為皇朝的棟梁之材。
任何年輕人,都以能在龍下學宮學習而感到驕傲。
月光照落每一滴流下的汗水。
一切付出,終有回報。
這些,都是人族最年輕的血液。
白淵側頭,有些出神地看著窗外遠處,那依然明亮的燈火。
半邊繁華,半邊湖光。
他緩緩拉上窗簾。
今天一天,收獲不少。
孔嫣不知什么原因,似乎六月初就感冒了,請了一個月假,此時在北城的湖莊靜心調養,卻還是沒來學宮,這也省了他的選擇。
朱玉墨是拗不過他的皇子身份,只能答應收他為學生,教導他刺客之學,而這中間也沒有人來勸阻,這意味著皇帝的這個決定是突然做出的,以至于天人組織還沒有反應過來,否則...天人組織十有八九會為他指定老師。
但白淵也不擔心,在天人組織看來,他本質上不過是個小仆人,見到朱玉墨這種大美人,產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心也實屬正常。
除此之外,他還發現了兩道氣息正偷偷摸摸地跟著他。
一道氣息很熟悉,是曹沁,還有一道頗為陌生,但既然這兩道氣息相處和諧,白淵估計十有八九是皇帝派來暗中保護他的。
至于皇帝派了修士保護他,這不現實。
修士層次的存在整個皇都都是極少的,皇帝即便再重視他,也不可能把修士資源浪費在他身上。
要知道修士還留在人間都是為了完成某些事,而不是無所事事的,若沒什么要緊的事,修士大多會離開人間,去往靈氣充沛的洞天福地修行。
不過,為防意外,他還是準備做一些小測試。
首先,他準備簡單地施加了小禁制術。
可是,就在他準備施展時,忽地感到屋子里的溫度陡然冷了下來...明明是七月的炎熱天氣,屋內卻忽地如是開了空調,散發著幽幽的冷氣,可這冷氣并不給人舒適之感,而是一種滲人的陰森。
白淵神色動了動,稍稍側過頭...
他背后的黑暗里,蹲著兩個矮小的詭異輪廓,仔細一看,卻是大兇和小兇。
大兇抓小夜曲和大鐵鍋,小兇拿著筷子和碗。
大兇漆黑而深不見底的瞳孔正直勾勾盯著他,小兇沒有臉,仰著脖子,用筷子指著臉,示意爸爸給今天的它畫臉。
白淵取筆給小兇畫了個害羞的表情:()。
這表情寄托著父親希望它安分一點的心。
白淵道:“你們來做什么?”
小兇舉手。
妙道翻譯道:
——今天害羞的小兇想吃刺激的食物——
白淵奇道:“為父沒有食物啊...”
小兇舉手。
——今天害羞的小兇想要抱抱——
白淵:...
抱抱?
他點點頭。
小兇見他同意,便往前沖出,化作一灘“液態鬼潮”裹在了白淵身上。
沒有了林小玉的“貼身保護”,白淵只覺貼肉穿了一層冰坨子,冷得要命。
但沒一會兒,白淵就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
自己胸口,一只小白手伸了出來,手里抓出了一只半人大小的虎紋雙頭魚。
這虎紋雙頭魚顯然和之前吃的那些奇奇怪怪的驅邪食物乃是同款。
隨后,小兇解除了“附身”狀態,把虎紋雙頭魚丟給大兇。
大兇熟練地兩拳打爆了雙頭魚的雙頭,然后看向白淵。
妙道翻譯道:
——大兇說今天的魚很刺激,父親吃不吃——
白淵搖搖頭,然后稍稍感受了下,發現沒有任何異常,便是奇道:“你們是怎么抓到的這條魚的?這和小兇裹在我身上有關系嗎?”
大兇仰頭看左,小兇仰頭看右,都不說話。
白淵見兩人不說,便也不再追問,只是道:“算了,你們吃你們的,為父不吃...只是,你們要吃的話還是回風雪森林吧,此處不宜久留。
午夜之后,小兇你再悄悄過來吧,不要被發現。”
兇和兇無忌點點頭,然后身形逐漸消隱于黑暗。
它們是惡鬼上位的上位,對于進入靈魂體熟悉的很。
屋子里,氣溫快速恢復,又變得有些悶熱起來。
不過,這么一來,白淵倒是不需要測試了,因為若是有人能夠觀察到屋里的情景的話,剛剛兇和兇無忌已經有所行動了,它們沒給反應,便算是變相地幫忙完成了測試。
那么...
白淵抬手,于周邊施展了小禁制術,籠住這獨立宿舍,然后熟練地施展鏡法,穿梭往平安坊。
今晚,因為“六皇子”的原因,墨娘離開了此處,應該是找小佛爺商量去了,畢竟她不得不收六皇子為學生一事,實在是大事,至于拜師禮物,白淵只是將之前在外得到的一點古物給了墨娘。
但墨娘收他的主要原因不是這個,而是不想得罪皇家,畢竟六皇子說的話太過了,過得讓她不得不接。
白淵也是沒辦法,認墨娘為師,可以讓他能夠擁有的修煉時間達到最長。
此時,
長生樓中。
墨娘和小佛爺坐在燭光里,面色凝重。
小佛爺皺著眉,瞳孔里閃爍著思索的神色。
墨娘也一聲不吭地坐在邊上。
小佛爺再怎么想,也實在無法想到表姐才去第二天,就收了那位六皇子為學生。
“表姐啊,這皇子不能收啊...”
“我也知道,可他死纏爛打的太厲害,皇家都搬出來了...光天化日之下,形勢逼迫,我無法不答應...”
小佛爺忽地抬手,示意她先別說。
然后,他想了想,道:“六皇子,為何一定要拜表姐為師呢?”
墨娘苦笑道:“我也是不知道...”
小佛爺來回踱了幾步,忽道:“此子性格大起大落,不過有一點可以確信,那就是此次太子案他受到了很大的打擊,可謂是前途盡毀...
雖有謠傳說這是皇帝庇護他的舉動,但不過道聽途說。即便真是庇護他,他也是獨木難支...
那么...此子的性格很可能再度發生了變化。
表姐,我有一種不詳的預感。”
墨娘咬著嘴唇,直接道:“我不可能會喜歡他那樣的人!”
小佛爺道:“我最怕他會搖著他那把奉旨風流的扇子,對表姐狂追不舍,而表姐剛剛出任龍下學宮老師,自然不可能說走就走...
這樣,表姐先去,若是這六殿下真做出什么荒唐出格之事,我去尋諸葛先生。
諸葛先生也算六殿下的老師,他或許能有辦法,破解此局。
至于表姐,無論發生什么事,先行穩住,莫要輕舉妄動,皇城之中,敏感無比...”
墨娘終究不是那種愛發脾氣的大小姐,她垂眸細思了會兒,便恢復了冷靜,“只能如此了...這幾日,我便每日在皇城關閉前返回平安坊好了,省的和他住在一處區域,低頭不見抬頭見。待我弄明白他的用意后,再做打算。
至少,他在做北城尹時并未表現的太過荒唐,可見其還是有理智的。”
小佛爺提醒道:“莫要忘記那月桂姑娘,懸空坊主,都是和他綁一塊兒的...此子若不是為追求表姐,那極可能心懷不軌。來者不善,小心為妙。”
墨娘點點頭:“這段時間,我會格外小心。”
說罷,她心底暗暗嘆息。
若是無名先生在...或許她就不會這么無助了。
可是,無名先生已經很久未曾出現了。
他或許在忙碌,或許在參悟,或許在做著什么大事...
他的世界和她很難重疊在一起,自己終究...只是他的過客罷了。
正想著的時候,門外忽地一道黑影飛掠而至,半跪在地上,激動道:“小佛爺,大小姐...無名先生回來了。”
小佛爺和墨娘兩人愣了愣,霍然起身,相迎而出。
長生樓地面輔樓,
一道裹著玄武斗篷的身影,從遠而至,神秘而霸氣的氣場恍如君臨天下,擴散而出,使得所有長生樓的刺客紛紛拜倒在地,如是凡人拜倒在璀璨而光芒四射的烈日之前。
那太陽之光極度刺目耀眼,他們只能跪拜,樂于承受其溫暖和帶來的福澤,卻無法直視仰望,可這并不會讓他們產生半點妒忌之感,因為...來人距離他們太遠太遠,他們心悅誠服,只愿將其作為神靈來叩拜,作為皇帝去遵從。
這不僅僅是對力量的拜服,還是對人格魅力的拜服。
無名先生很少很少殺人,所殺之人都必然是窮兇極惡之徒,便是在戰場上他能不殺亦不殺。
通常來說,執有這等善念的人在江湖上都很少能活下來,可無名先生...卻依然執有如此善念。
而在這等情況下,他居然還能無敵于戰場,這不是神,是什么?
懸空坊一戰,無名先生更是展露出了遠非刺客的氣度和力量。
他一人一劍,走在光明里,橫推數百里,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便是連神靈王朝的三千鐵騎,也是一人出手,沒給對方任何機會,便敗了。
這...已不僅僅是刺客的皇帝,還是江湖的神話。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無名先生的劍,就如天網。
你無法看明白,但你卻注定無法抵擋。
“天劍”無名的傳說,早已傳遍刺客世界了,現在“四皇格局”也開始向著新的“四皇”在轉變,“天劍”無名便是近乎所有刺客都已默認的“四皇”之一。
所以,當白淵走入這座黑暗里的龐然大物時,所有人都跪著。
便是匆匆而出的小佛爺也恭敬地垂首行禮。
墨娘想迎上去,但感到這氣氛,也是頓住腳步,垂首行禮。
沒什么原因...
無名先生太高太高了。
高到她只能仰望,而不可能再觸及了。
她是個懂事的女人,知道分寸,不可能“持寵生嬌”,仗著過去有些交情便冒犯先生這樣的強者。
白淵身形微晃,一步閃到墨娘身側,淡淡道:“走。”
墨娘聽著耳邊傳來的聲音,不禁愣了愣,她美目抬起,對上那張冰蠶面具后的雙眼,輕輕應了聲:“嗯。”
她甚至沒有問去哪兒。
星夜,河邊,涼風習習,兩人漫步而行。
上次見面已是一個多月前了,而在懸空坊不過是墨娘在人群里匆匆看了他一眼。
“這次...你回來多久?”墨娘柔聲問。
白淵想了想,自己被囚禁在皇城的狀態應該會維持挺長時間,便道:“很久。”
墨娘愣了愣,心底歡喜,但卻勸道:“先生若是修士,該去往修士該去之地,人間無靈氣,再也不適合先生停留了。”
白淵想了想,靈氣關他什么事,他修行高級功法需要靈氣嗎?
不需要。
那他為什么要去“更高級的地圖”?
為了冒險?
為了每一次都驚險刺激,在經歷了一串兒憋屈之后,再爆發小宇宙逆境反殺,同時震驚八方?然后一群小弟紛紛拜服?
浮躁,太過浮躁,這不是他的夢想。
他只求能夠安安靜靜地修行,把每個境界都修煉到最完美,然后一直推到一品之境,只要能夠不再受到天人組織幕后勢力的影響,只要能夠在人族被入侵時出手相助,盡到自己的力量,那就可以了。
所以,他淡淡道:“不去。”
墨娘美目中波光流轉,宛有秋水脈脈,她微微垂首,不再去問,不再去說,只是安靜地陪在男人旁邊。
見到男人不說話,墨娘這才開始說。
“我做老師了。”
白淵心底一喜,聊過來了...
他淡淡應了聲:“嗯。”
墨娘笑道:“先生是不是覺得好笑,我這點本事居然也能去做老師?”
白淵淡淡道:“未有。”
墨娘道:“我做的是龍下學宮的老師,這段時間龍下學宮擴張,需求一些新的江湖勢力入駐,我們便去了。去的契機便是長生府的諸葛先生...那位先生居然是我大舅。”
此事乃是隱秘,但墨娘卻百分百信任無名先生。
白淵愣了愣,暗道還有這層關系?不過轉念一想,卻合情合理,否則那日諸葛先生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韙而去攔住懸空坊主?
兩人又走了會兒,墨娘只是說些旁的,卻怎么也不提“六皇子死纏爛打拜她為師”的事。
白淵心底稍稍一想,頓時明白了。
墨娘是不想給他添麻煩,所以故意不提。
試想她若是提了,便是隱晦地請求幫助。
墨娘只想先生和她一起度過的時光是平靜的,美好的,所以不想讓那些亂七八糟的事破壞了這份時光。
白淵無奈,只能隨口道:“你既為學宮老師,可有學生?”
墨娘笑道:“剛去才第二天,碰巧收了一個,但還未走完流程,我也還未正式選拔弟子。”
她把這話題輕輕地帶了過去,還是不提“六皇子”那等掃興的人。
白淵還不信了,他淡淡道:“此人能被你第一天便收為學生,也是有緣。”
墨娘輕輕笑著,卻不接話。
白淵:......
為何,為何你不按套路接話?
女人太過懂事,也不是好事啊......